书城文学俞平伯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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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一架日本飞机Visit北平之日。(1)

元旦试笔

从前在大红纸上写过“元旦举笔百事大吉”之后,便照着黄历所载喜神方位走出去拜年。如今呢?如今有三条交错重叠的路,眼下分明。

第—指路箭正向着“亡国”。以神洲有限之膏腴,填四海无穷之欲壑,菁华已竭,褰裳去之,民尽为丐,则不如奴才矣。自由之民,期为人奴,此之谓亡国路。

第二个是灭种。於吃饭以外懂得要点麻醉,洵不愧万物之灵也,今日鸦片曰烟,吗啡曰针,白面而红其丸,是富贵人的Happy,是穷苦人的酒杯,是……的生财有大道,非华夏之国宝欤?无奈杞人之妻夜夜听他家先生的叹息,腻腻儿的。灭种?远咧。然而不然,一眨眼这么一大节(要用手来比),远杀也是够瞧的,且此路幽深,何堪向尽。降为行尸,不如丐兮,前夜卖身,今儿找绝了。

第三是……民不乐生,奈何以生诱之,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惟之。死宁不畏,生不乐故。生何不乐,不快活故。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虽是正理,但偏有一班讨厌鬼开心地要问,要想虾的前程或者团圆。有的说,虾将来许会反咬渠们一口,我可不大信,试想溜汪洋面上的大鱼,虾儿们咬得着吗?更有人说,龙虾也该是来路的好,甘心被它咬一口,也正复难定。这也不知道。总之,这种麻烦的问题,老僧不知。

暗雨危楼,临窗灯火,中有万幻的姿形,供闲云的凭吊,而三条煞气,一抹罡风,围着蜃楼打旋。您觉得危字不大够劲吗?殊不知罡风之外别有罡风,煞气之外另有煞气哩。

九万扶摇,吹往何处?究竟究竟,衲也不知,除非去叩求先圣周公。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七日预作

人力车

妻说,“近来人力车夫的气分似乎不如从前了。”虽曾在《呓语》中(《杂拌》二末页)说过那样的话,而迄现在,我是主张有人力车的。千年前的儒生已知道肩舆的非人道,而千年以后,我还要来拥护人力车,不特年光倒流,简直江河日下了。这一部二十五史真有不知从何说起之苦。

原来不乘人力车的,未必都在地上走,乘自行车怕人说是“车匪”,马车早巳没落,干脆,买汽车。这不但舒服阔绰,又得文明之誉,何乐不为?反之乘人力车的,一,比上不足,不够阔气,二,不知道时间经济,三,博得视人如畜的骂名,何苦?然则舍人而用汽者,势也,其不舍人而用汽者,有志未逮也。全国若大若小布尔乔亚于民国二十四年元旦,一律改乘一九三五年式的美国汽车,可谓堂而皇之,猗欤盛哉,富强计日而待也,然而惨矣。

就乘者言之,以中夏有尽之膏腴塞四夷无穷之欲壑,亡国也就算了,加紧亡之胡为?其亦不可以已乎?此不可解者一也。夫囊中之钱一耳,非有恩怨亲疏于其间也,以付外汇则累千万而不稍颦其眉,稍颦其眉,则“寒伧”矣,不“摩登”矣。以付本国苦力,则个十位之铜元且或红其脸,何其颠倒乃尔?其悖谬乃尔?此不可解者二也。

就拉者言之,牛马信苦,何如沟壑?果然未必即填,而跃跃作欲填之势。假如由一二人而数十百人,而千万人,而人人,皆新其车,为“流线”,为“雨点”,……则另外一些人,沟壑虽暂时恕不,而异日或代之以法场,这也算他有自由么?这也算伊懂人道么?其不可解者三也。

我们西洋是没有轿子人力车的。洋车呼之何?则东洋车之缩短也,即我大日本何如你支那车多。故洋车者中国之车也,汽车者洋车也,必颠倒其名实,其不可解者四也。

古人惟知服牛乘马,以人作畜,本不为也,荆公之言犹行古之道也。然古今异宜,斯仁暴异矣。又今之慕古者能有几人,还是“外国人吃鸡蛋所以兄弟也吃鸡蛋”这句话在那边作怪。情钟势耀,忍俊不禁,彼且以为文野之别决于一言也,斯固难以理喻耳。

我主张有人力车,免得满街皆“汽”而举国为奴,犹之我主张有鸦片,以免得你再去改吃白面。

若尽驱拉车的返诸农工,何间然哉,而吾人坐自制的蹩脚汽车,连镳并轸,动地惊天,招摇而过市,其乐也又甚大。想望太平,形诸寤寐,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数十寒暑已得其半,则吾生之终于不见,又一前定之局也。

人力车夫的气分渐渐恶劣,许是真的,我想起妻今晨这一句说话。

一九三四年国庆后二日。

闲言

非有闲也,有闲岂易得哉?有了,算几个才好呢?或曰:暇非闲,解铃还仗系铃人,而乌可多得。

夫闲者何也?不必也,试长言之,不必如此而竟如此了也。天下岂有必者乎?岂有必如此必不可如彼者乎?岂有必如彼必不可如此者乎?岂有非恭维不可者乎?……终究想不出这是怎么一回事也。

于是以天地之宽,而一切皆闲境也;林总之盛而一切皆闲情也。虱其闲者是曰闲人,闲人说的当曰闲话。——这名字有点王麻子张小泉的风流。不大好。俗曰“闲言闲语”,然孔二夫子有《论语》,其弟子子路亦然,以前还有过《语丝》,这语字排行也不大妥当。况乎“食不语,寝不言”,我说的都是梦话哩,这年头,安得逢人而语,言而已矣。

言者何?无言也。红莲寺的圣人先我说过了。昔年读到“知者不言,言者不知”,颇怪《道德》五千言从哪里来的。“予欲无言”,所以都说国师公伪造五经。他有此能耐乎,可疑之极矣!

再查贝叶式的“尔雅”,“言;无言;无言,言也。”疏曰:“无言而后言,知无可言则有可言,知绝无可言,则大有,特有可言也。”善哉,善哉,樱桃小口只说“杀千刀”,一礼拜之辛苦不可惜么?

试引全章——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

子曰,“夫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夫何言哉!”

此从章氏《广论语骈枝》说,鲁论之文殆如此也。圣则吾不能,乃自比于天,恐无此荒谬的孔子。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在天地之间者毕矣。何可说,何不可说;何必说,何必不说。五千言不算少,无奈老子未当以自己为知者,所以咬它不倒。凡圣贤典文均认真作闲言读过,则天人欢喜。

不幸而不然,它一变而为沉重的道统,只有我的话能传,载,负荷,我一变而亦为道统,要无尽的灰子灰孙来传载负荷,那就直脚完结,直脚放屁哉!话只有这一个说法,非如此不可的;却被我说了;那末你呢?如彼,当然不行,不如彼也不行。不如彼未必就如此,会如伊的,如伊又何当行。——总之,必的确如此而后可,这是“论理”。至于“原情”,的确如此也还是不可以。“既生瑜何生亮,苍天呀苍天!”你听听这调门多糟心!所以必须的确如此而又差这么一点,或者可以Pass,好不好也难说,你总是不大行的。对你如此,对他,伊,她,俱无不如此的,我之为我总算舒服得到了家了。人人都要舒服得到家,而从此苦矣。这是“箭雨阵”。《封神榜》所未载,《刀剑春秋》所不传,你道苦也不苦。

此盖只学会了说话,而不曾学会说闲话之故也。闲话到底不好,闲言为是。言者何?自言也。“闲言”之作,自警也。宁为《隋唐》之罗成,不作《水浒》之花荣,此衲子在癸酉新春发下的第一个愿,如破袈裟,亚们。

一九三三年一月二十六日。

东游杂志

昨日临发上海时,与众友人作别,顿感人生底空虚。佩弦、振铎送我登舟后,在夕阳明灭中,乘小轮返沪。渐行渐远,颜色已不可辨识,似犹见两君挥帽送我。此等怅惘,似觉比去国离乡更深一层;因对于国家乡土尚是暖昧的依恋,惟友情之爱为情感知识安慰底源泉,是光明底结晶体,是人间底一根剪不断的带子。振铎送我时说;“你须对中国致个敬礼。”但我现在想,于其对故国致敬,不如对友人致敬更为妥切。严密讲来,真能当我底敬爱的,不是全中国,乃是中国底几个人而已。这自然是我底狭小,但真的感受是如此的,使我不能为自己深讳。我不愿意夸饰,因为要比狭隘更为可耻。我登舟别二君以后,心境幽昧而麻木;幸伟大渺茫的海天,足使心灵底急流返于平静。所感到的,也并不是明活的悲哀,只是朦胧的凄奇之影。自然真是慈母,只她能拥抱这于沙漠中失去甘泉的游子。海在那边怒吼,天在那边低沉:他们虽没有说什么,但我确能听到安慰底声音。

圣陶临别的时候说:“将要离开一个地方,似乎那一个地方底一切都来压迫我,仿佛都说‘快走罢,不要你了’!因压力愈迫愈紧,我们终于上了旅路。”这真是极切当的话,我觉得不但环境是压迫我们的健将,即我们底自由意志,到那时也成为一种压迫之力。昨日底意志,今日底运命;那里有什么真的自由?在我旁的一切只构成了一个笼子,人底一生只在笼子里面蒲伏呻吟。他们最喜欢说的是自由,但他们永不知道自由是什么。

海洋中的生活,人都说是单调,确是不错。但我以为有两种好处不可埋没:(一)在海上最静,最适于疲劳于活动的人。在山林中虽是幽寂,然尚须治生计。若在海船上,则饮食坐卧均已安置得十分妥贴,可以毫不费心力。(二)在海上容易养成一种忍耐和平的心境。这对于天才虽或是一种变形的桎梏,但对于我们常人却很有益处。我数次海行,虽均心境恶劣,但平心论之,非海行之苦,乃离别之愁思所致。惟数十日间,与世界隔绝,孟真曾比之以“宫禁生活”,确是海行最苦之事。至于晕船与起居底不习惯,都只是表面的痛苦。我个人底经验如此,曾作长途海行的读者以为如何?

中国号船上,有欧美底贵族气息,金钱风味,却又加上东方底乱七八糟的空气,真使我十分不愉快。中西合璧,大约都是这样的一回事。我愈觉得调和妥协是欺人之谈,是腐败底根原。即现今有人说,我们要图东西两方文化底沟通;但东西文化究竟有无沟通底可能,却真也是一个疑问。以我个人底判断,似乎东西底根本人生观很难得有沟通之路。即其余零碎的小节,也是每一发须牵动全身。要说调和又谈何容易?我原不是以为调和是绝对的不可能,不过以为不能如此简单,容易,像一般人所想象的。他们所以喜欢这样说,也并不是有真心的崇仰,只为自己出风头,造机会,做个大滑头而已!岂有他哉!

船中生活虽称单调,但东西人士每每群糅,故人生颜色亦颇具复杂之致。西洋妇女,最喜欢向人弄姿作态,寻欢索笑,殊觉可厌。有许多中国妇女尤而效之,借以表明其曾经欧化,可谓无意义之至!世上只有小孩是真活泼的,如西洋妇女之活泼,是由矫揉造作而成。冷眼旁观,愈使吾辈增许多感叹,知人类距觉悟之期,殆将永如海上之三神山,托之空言而已。人生底活动,表面上似乎千变万化,而分析以观,便只有极简单极原始的几种冲动在那边串把戏。人底一生只做了一个猴子,哀哉!

船上每吃饭,必狂鸣大锣;鸣锣之后,男男女女均整其衣履,鱼贯而入餐室。此等光景更活像耍猴子了!我从前欧游,颇崇拜欧西之生活;此次美游,则心境迥异。觉得有许多地方,西方人正和我们有同样的盲目可怜,又何必多所叹羡哉!

海上看落照最美,一抹胭脂痕在青苍底上面,渐渐的玫瑰色了,渐渐的紫了,终于暮色与海天相拥抱了。这又是一天!我凭阑西眺,心悠悠随着落日而西。借你底光辉,去照临黄海以西的,我底故土,在我底爱人面前,在我底朋友面前,致我今朝底感念哟!

十一夜,舟发长崎,月正团圆,海天一碧,四岸翠帏森环,雄峭幽穆。长崎市灯火满山,明灭于中流。此等良辰美景,惜心中无有赏心乐事;故凭阑凝眺,愁思茫茫。视前月与振铎、佩弦等泛月西湖上,吹弹未毕、继以高歌,以中夜时分,到三潭印月,步行曲桥上时闻犬吠声,其苦乐迥不相侔。是知境无哀乐,缘情而生,情化后的景物,方是人间之趣。形之歌咏,惟此而已。是夜长崎之月,以我所经历者而论,有西湖之秀美,有绍兴东湖之森肃,而遍山灯火,更酷似香港之夜景。我虽不乐登眺,但美景不可孤负,故略记之。

十一日船泊长崎上煤,不用起重机,却用无数人工。自早十时至夜八时营营不止。作工者有男有女,在烈日之下,流汗不息。煤屑飞扬,鼻为之窒,肤为之黑。作工者状如鬼魅,筋力疲惫,仍复力作;而船上员司及旅客,则凭阑闲眺,既恶其扰,又嫌其迟缓,似金钱之力远胜于人生矣。西方妇女,处处保持其骄奢、傲慢、柔媚的空气,向人作种种怪态。吾辈诸客亦复徐步甲板上,观他人工作,以取闲适。此等情景,真是万恶底象征,不信人间应当可以如此。我后即返舱中。颓然就卧。始信现代文明,一言以蔽之,罪恶而已,掠夺而已。吾辈身列头等舱,尚复嗟怨行役之苦,可谓“不知稼穑之艰难”,亦可谓毫无心肝。苟稍有人心者,睹近代罪恶底源泉在于掠夺,则应当以全心力去从事社会运动,即懦怯的人,至少亦须去从事民间运动。高谭学术,安富尊荣,此等学者?人间何贵?换言之,不从制度上着手,不把根本上的罪孽铲除了,一切光明皆等于昙花一现。“九泉之下尚有天衢”,世间之酷虐岂有穷极耶?兴思及此,一己之烦闷可平,而人世之悲哀愈烈,觉前路幽暗,如入修夜,永无破晓之新希矣。海天无际,与愁思同其广漠。太平洋底波涛,能洗净这灰色的人间世么?恐怕也是灰色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