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俞平伯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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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性(女)与不净

说是灶王爷被饧糖粘嘴以后,大家谈天,谈到北京风俗,新年破五,女人才许到人家去拜年,有人说这因女人鞋子太脏,又有人说新年里男客多,怕自己家的女人被人家瞧了去。总之,不得要领,话也就岔开了。就有人讲笑话。──我家有一亲戚,是一大官,他偶如厕,忽见有女先在,愕然是不必说,却因此传以为笑;笑笑也不要紧,他却别有所恨。恨到有点出奇,其实并不。这是一种晦气,苏州人所谓“勿识头”,要妨他将来福命的。──我姊姊便笑道:“他真有福命,妨个一妨也不很要紧;禁不住一妨,则所谓福命也就有限了。”

以上又是一个梦。梦后有三个观念走到脑子里来,一是性,二是女,三是不净。如我是一位什么专家的话,把它们联起来,大概早已有数十万言的大著作出现了。幸而我不是。

我只会顶简单地想,顶简单地说:性,女在内,大概没有什么不净吧。话又说回来,自然也不曾看出所以然净来。譬如上帝他老人家,(她?)抟弄黄土的时候,(决不是在搓煤球,不可误会。)偶然把性的器官放在额角正中,或者嘴半边,那没,我们这部历史一定会一字不剩写过了的。他可太仔细了,且太促狭了,偏偏把他之所以为他,她之所以为她者,安置在最适于藏藏躲躲,又在二便的贴隔壁。是何居心?是否阴险?至今不明。我不但是今生,前世据说也只是个和尚,并未做过上帝。人云亦云,我不但不敢信。他们也未尝拿出证据来,证明他们曾经在那一辈子里,做过天上的仙官。

也只是可疑而已,未必就该杀该办。然而我们这儿,野蛮成风,久矣夫百年来非一日矣,早把这批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嫌疑犯,异口同声“杀之不足剐之有余”了。为什么呢?我不懂得。为什么特别对于女人如此?阿呀,我更加不懂,决不能比对于上帝的心理多懂出个一分二分来。专家或者已经在那边懂,而我非专家。

愈不懂愈要聒聒,此其所以将有“碰壁”之灾乎!说话的第一要诀,不可不为自己留余地。假使我们自己站在神坛上,岂不一句话就结了?可惜不能。我在枕上,翻来覆去的想,除掉“大概没有什么不净吧”,觉得对于性,特别对于女竟没有更得体的说法了。您想,如果不这么说,则我之为我,你之为你,──姑且不去管“他”──岂非是“不净,不净,第三个不净”呢?这不很得体。

真话也就是合于自己身分的话,所以“未必真得出奇”。这是附记。

一九二九年二月五日,即戊辰十二月

二十六日,草于北京东城。

演连珠

盖闻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千里之行,起于足下。是以临渊羡鱼,不如归而结网。

盖闻富则治易,贫则治难。是以凶年饥岁,下民无畏死之心。饱食暖衣,君子有怀刑之惧。

盖闻兰植通涂,必无经时之翠,桂生幽壑,终保弥年之丹。是以耦耕植杖,大贤每以之兴怀。被发缕冠,远志或闻而却步。

盖闻众擎易举,任重则勿支。兼程可几,道远则勿及。是以一龟曳尾,无奈过隙之驹。群豕鸣哀,不救崇朝之宰。

盖闻好佚恶劳,中材之故态。宴安酖毒,前哲之危言。是以运甓高斋,以无益为有益。力田下潠,以靡暇为长闲。

盖闻处子贞居,若幽兰之在谷。纯臣大节,如星芒之丽天。是以不求闻达,偶回三顾之车骑。感激驱驰。遂下千秋之涕泪。

盖闻自炫自媒,士女丑行。取义成仁,圣贤高致。是以知人论世,心迹须参。见著因微,毫厘是察。故上书慨慷,非无阿世之嫌。说难卑微,弥感忧时之重。

盖闻因心感物,不外乎人情。出口成章,则谓之天籁。是以可怜杨柳,翻来雅俗之平。一夜北风,同许三春之艳。

盖闻纯想即飞,纯情即堕。是以海天寥廓,幽人含缥渺之思。灯火冥迷,倦客理零星之梦。

盖闻绳墨诚陈,不可欺以曲直。规矩诚设,不可欺以方圆。是则金生水,镆钅邪待炉冶之功。木在山,梁栋藉斧斤之用。故君子虚心以假物,尊贤而定法。

盖闻鹪鹩栖不尽林,翼非垂天之云也。偃鼠饮不竭河,腹无大泽之积也。是以广厦千间,容身者八尺。食前方丈,充饥者二升。筵中丝竹,劳者勿听。室内芝兰,入而俱化。故饭疏食,一瓢饮,无碍其为仲尼颜渊。锦步障,珊瑚树,只见他是石崇王恺。

盖闻积善馀庆,影响何徵。业报受生,升沉谁见。故天堂地狱,只为庸愚。残蕙锄兰,翻钟贤哲。是以疾赴当年之乐,过眼空花。徐图没世之名,扶头梦想。

盖闻至啧而动者,物象殊焉,易简而远者,道心一焉。是以不识不知,万类冥合于天行。无臭无声,群圣只承夫帝则,故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得者存而失者亡,顺者吉而逆者凶。

盖闻知周万物,理不胜私。思通神明,泽不济众。岂物近而身远,抑天易而人难。此犹千里之明,蔽生眉睫。秋毫之察,莫睹舆薪。是以学止修身,尚不愧于屋漏。惠知为政,乃勿剪其甘棠。

盖闻声应气求,物从其类。耳人口出,识局于形。是以信及豚鱼而不足以孚王公。恩及牛羊而不足以保百姓。故瓠巴鼓瑟,聋者一其宫商。离娄微睇,瞽者同其黑白。

盖闻逆旅炊粱,衰荣如此。暮门宿草,恩怨何曾。是以白饭黄齑,苜蓿之盘飧还是。乌纱红袖,傀儡之装扮已非。

盖闻理若沉钟,霜晨暂响。欲如阴火,漏夜常煎。是以饭后闍黎,不啻当头之棒喝。舟中风雨,未抛同室之戈矛。

盖闻评书读画,门馆才情。煮茗焚香,侍儿聪敏。是以飞龙得鹿,王侯出市井之酋豪。漏尽钟鸣,家国付清流之裙屐。

盖闻阴阳和会,真宰无心。内外相维,人伦有托。是以贞专窈窕,不言女子之卑。扑朔迷离,却以男儿而贵。

盖闻悲愉啼笑,物性率真。容貌威仪,人文起伪。是以蔽于一曲,固理短而情长。观其会通,非理深而情浅。故情之侵分,若水去坊。分之定情,如金就范。

盖闻深于情者,每流连而忘返。蔽于境者,或扦格而不通。是以庄生迷蝶,栩栩为真。郑人覆鹿,匆匆如梦。

盖闻罗帐飘零,同几家欢愁之色。山丘华屋,异百年歌哭之场。是以塞雁城乌,画屏自暖。单衾小簟,一舸分寒。

盖闻唯兵不祥,为仁不富。是以朱门肉臭,无裨道路之饥寒。甲帐歌残,谁问军前之生死。

盖闻恤纬忧周,宁止青灯之嫠。覆巢完卵,难欺黄口之孺。是以苹末风飘,而苇苕瞑宿。梨花雨勒,则鸱鸮归。

盖闻依仁由义,平居律己之严。一法明刑,在位救时之切。是以管仲夺伯氏之邑,既叹息许其如仁。子产告太叔之言,又流涕称为遗爱。

盖闻绛桃子熟,春晚成蹊。素柰花明,夜深炳烛。何则?有诸内必形诸外,为其事必睹其功。是以相斯韩子,始兼六国以开秦。先主武侯终定三巴以绍汉。

盖闻仁者人也,所爱未必一人。义者宜也,所宜殆非一事。况乃穷通有命,显默殊情。是以诲人设教,常欣一室之春温。出野为邦,共讶今年之秋早。

盖闻恩施既博,民无能名。事隙已成,怨不在大。是以酒池云屋,时日及女偕亡。凿井耕田,帝力于我何有。

盖闻断崖插水,惊雁曾回。修坂连云,跛片羊可践。是以清时善政,驽马及骥騄之程。末世危邦,猿鹤共虫沙之命。

盖闻明威信赏,以道黔黎。小惩大戒,如保赤子。是以仁言利溥,不为煦妪之慈,义路共由,奚必适然之善。

盖闻雏莺学语,绿暗千林,乳燕归梁,红飘一霎。是以称心为好,此日全非。即事多欣,当年可惜。

盖闻云飞水逝,物候暄寒。春鸟秋虫,心声哀乐。是以荒坟回首,歔欷过客之琴。日暮怀人,恻怆善邻之笛。

盖闻思无不周,虽远必察。情有独钟,虽近犹迷。是以高山景行,人怀仰止之心。金阙银宫,或作溯洄之梦。

盖闻游子忘归,觉九天之尚隘。劳人反本,知寸心之已宽。是以单枕闲凭,有如此夜。千秋长想,不似当年。

赋得早春

为清华年刊作

“有闲即赋得”,名言也,应制,赋得之一体耳。顷有小闲,虽非三个,拈得早春作成截搭,既勾文债,又以点缀节序排遣有涯,岂非一箭双雕乎?

去冬蒙上海某书局赏给一字之题曰“冬”,并申明专为青年们预备的,——阿呀,了不得!原封原件恭谨地璧还了。听说友人中并有接到别的字的,揣书局老板之意岂将把我配在四季花名,梅兰竹菊乎?

今既无意于“梅兰”,“冬”决计是不写的了。冬天除掉干烤以外,——又不会溜冰,有什么可说的呢?况且节过雨水,虽窗前仍然是残雪,室中依旧有洋炉,再说冬天,不时髦。

六年前的二月曾缀小文名曰“春来”,其开首一引语“假使冬天来了,春天还能远吗?”然则风霜花鸟互为因缘,四序如环,浮生一往。打开窗子说,春只是春,秋只是秋,悲伤作啥呢?

“今天春浅腊侵年,冰雪破春妍,东风有讯无人见,露微意柳际花边,寒夜纵长,孤衾易暖,钟鼓渐清圆,”闲雅出之,而弦外微音动人惆怅。过了新年,人人就都得着一种温柔秘密的消息,也不知从那儿得着的,要写它出来,也怕不容易罢。

“饭店门前摆粥摊。”前数年始来清华园,作客于西院友家。其时迤西一带尚少西洋中古式的建筑物,一望夷旷,惬于行散,虽疏林衰草,淡日小风,而春绪蕴藉,可人心目,于是不觉感伤起来:

骀荡风回枯树林,疏烟微日隔遥岑,暮怀欲与沉沉下,知负春前烂缦心。

这又是一年,在北京东城,庭院积雪已久,渐渐只剩靠北窗下的一点点了,有《浣溪沙》之作:

昨夜风恬梦不惊,今朝初日上帘旌,半庭残雪映微明。渐觉敝裘堪暖客,却看寒鸟又呼晴,匆匆春意隔年生。

移居清华后,门外石桥日日经由,等闲视之。有一个早春之晨去等‘博士”而“博士”不来博士”,bus。,闲步小河北岸,作词道:

桥头尽日经行地,桥前便是东流水,初日翠连漪,溶溶去不回。春来依旧矣,春去如何似。花草总芳菲,空枝闻鸟啼。

文士叹老嗟卑,其根柢殆如姑娘们之爱胭脂花粉,同属天长而地久,何时可以“奥伏”,总该在大时代到了之后乎,也难说。就算一来了就“奥伏”,那末还没有来自然不会“奥伏”的,不待言。这简直近乎命定。寻行数墨地检查自己,与昨日之我又有什么不同呢?往好里说,感伤的调子似乎已在那边减退了——不,不曾加多起来,这大概就是中年以来第二件成绩了。

不大懂人事的小孩子,在成人的眼中自另有一种看法:是爱惜?感慨惆怅?都不对!简直是痛苦。如果他能够忠实地表示这难表示的痛苦,也许碰巧可以做出很象样的作物的。但说他的感觉就是那孩子自己的呢,谁信,问他自己肯不肯信?

把这“早春”移往人世间的一切。这就叫“前夜”。记得儿时,姊姊嫁后初归,那时正是大热,我在床上,直欢喜得睡不着。今日已如隔世。憧憬的欢欣大约也同似水的流年是一样的罢。

诸君在这总算过得去的环境里读了四年的书,有几位是时常见面的,一旦卷起书包,惋惜着说要走了,让我说话,岂可辞乎?人之一生,梦跟着梦。虽然夹书包上学堂的梦是残了,而在一脚踏到社会上这一点看,未必不是另外一个梦的起头,未必不是一杯满满的酒,那就好好的喝去罢。究竟滋味怎样,冷暖自知,何待别人说,我也正不配说话哩,只请好诸君多担待点罢。

一九三三,二,二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