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近于不。不懂才糟呢。此难明先生之所以还在担心思也。很少有人懂,或者很不容易懂,还可以用“知我者希则我者贵”等等不长进的话来遮遮羞,至于假如当真绝对没有人懂呢,那可不大成了。虽然作者自己说它是文学,可是谁知道,天知道!为什么不是梦呓?为什么不是胡说?为什么不是醉语?为什么不是!大英阿丽司姑娘抱的小孩子,等到后来变成不多不少的一只猪的时候,干脆把它放到树林里去,说道:“I fithad grown up,it would have been adread full yugly child;but it make srather ahand somepig,lthink。”(见(奇境记)猪与胡椒章第六)吾其为漂漂亮亮的猪乎,悲夫!说得如此的“苦脑子”,不在赞美难懂的文字,读者们或者可以相信我一点罢。
何谓老实?想什么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之谓。这也需要解释,否则又缠夹。譬如以为要吃饭,就说吃饭,要拉屎就说拉屎,必如此表现才算老实;这是一种缠夹。又如简单地说月亮是老实,若说什么鹅蛋似的月儿,眉弯似的月子,甚而至于“闻佩响知腰细”的月姊却是不老实;这也是一种缠夹。因为世上固多看月亮只是并不曾怎么的月亮的老妈子(事见《燕知草·眠月》一文中),却也未必没有真把月亮比做姊姊的李义山。许老妈子说老实话,也得许李义山之徒说老实话,这才是公道;然而不幸很少有人了解承认这个道理,即最初《新青年》上所发表新文学的口号,关于这一点也着实有点缠夹了。讲到这件事,可算文学史上一段伤心,当时何等轰轰烈烈,想把旁行斜出抬举起来,化为康庄大道,曾几何时,遭逢新古典派与普罗阶级的夹击,以致壁垒沉没,队伍哗散,岂不可叹可羞!虽曰天实为之,亦人谋之不臧也。大家都知道应当老实地说自己的话,可是什么叫做自己的话,怎么样才算老实,似乎未曾细想过,以为我的事总是真的,我的话总是对的,坏就坏在这个上面了。
老实也就是忠实,忠实就是诚。《易传》曰:“修辞立其诚,”诚之一字,的确点出修辞的所以然,即如《诗大序》及〈礼记》上的“言之不足”,也是一种妙解。下文都在发挥这些意思。大有策论之风哩。
想要老实地说话又说不大出,诚与不足联合之谓。何以会说不出?技巧之未驯与情思之过厚,二者必居一于此。技巧与情思之关系,只是追,只是追不着(说详《杂拌儿》《文学的游离与其独在》)。情思愈深厚的,说不出的痛苦也愈大,所谓“仁者其言也切”,就是这个缘故。说不出,偏要说,只有勉力磨炼他的技巧;技巧进益以后,追原是追不着的,却总可以加增一些逼近的程度,也未始不是一种成功。他且以为这是在天下后世的面前,表现他自己一条最好的捷径,又何敢巧立名目迷误来学呢。至于有人以假货蒙混,当然另是一回事,殊无何等牵连,那一派没有流弊,那一家没有冒牌。
举两种表面上不见得老实的修辞方法为例:一是丽,词藻典故;二是曲,艰深晦涩。流弊固多,其初义也是颠扑不破的,问题不在乎这种做法可不可,而在乎它的张本(data)的有没有。有了张本,不这么做不行;没有张本,自然不必这么做,勉强要这么做也不行。这最明白,没有缠夹的余地的。若压根儿要连同张本先去经过时代的核准,否则严禁,这是一种非理性的迫压。
关于词藻,典故,曲的表现,详言之宜各为一文非此能尽,现在只举一点端倪。词藻的妙用,在乎能显示印象,从片段里生出完整来。有些境界可用白描的手法。有些非词藻不为功。这个道理自然也有人理会得。依我个人的偏嗜,词中的温飞卿是很懂得用词藻的;六朝文之所以大胜唐宋四六文者,会用词藻至少是一原因。词藻,文学的色泽,也是应付某种需要而生,并非无聊地东涂西抹,专以炫人耳目为业的。俗滥是不善用之故,不是词藻本身的毛病。说到典故,恐怕挨骂的机会更多。炫耀,敷衍,替代,有人误认这些个为它的真义,所以大声疾呼地“无条件打倒”;可是它的真义假如不在此,那就近于无的放矢。典故每是一种复合,拿来表现意思,在恰当的时候,最为经济,最为得力,而且最为醒豁。有时明系自己想出来的话,说出来不知怎的,活像人家说过的一般;也有时完全袭旧,只换了一两个字,或者竟一字不易,搬了一回小家,反而会像自己的话语。必须体验这些甘苦,方才能了解用典的趣味与其需要。大概可以不用词藻典故用了反坏的,宜绝对不用;用了而意思依然不见好,也不如勿用;若一用了,便大妙而特妙,则宜大用而特用,决无有意规避的必要。
《人间词话》里有这么一节:“词忌用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王先生的话我常是佩服的,此节却颇可商量。说做词非用代字不可固非。说什么“忌用”也不必。如桂华之代月,在此实含有典故词藻两种意味。周词原作上片是:“风销焰蜡,露浥烘炉,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这是实感与幻觉之错综。首三句,以实在景致起。桂华句为转折之关捩,不但状月光之波动,且仿佛感触月中桂子的香,情味渐近实幻之间。下文落入幻境,“素娥欲下,”才一点不觉突兀;否则月色一好,嫦娥就要思凡下界,未免太忙哩。想象中的素娥也还是陪客,再转出事实上的楚女来。而“纤腰”仍用上述玉溪诗意,双绾月姊,尤为巧合。自此以下皆记实事,妙以“飘香麝”作结,遥应上文“桂华”,给我们以嗅觉方面,实幻两种的交错。清真之词工细绵密之甚,都此类也。依此作释,则桂华二字义别于单纯之月,不可径相代,明矣。——且词调方面,美成或更有苦心,王氏也未注意。试想月华二字何等平常,清真岂不想到在此依调法似以去平为佳,《词谱》载秦少游词用“画楼雪杪”,诸家间有用上声字者,终以用去为多。杨和词“翠檐铜瓦”,方和词“凤楼鸳瓦”,俱遵用去声,亦可参证。
文字写了一小半,得难明先生电话,嘱到某处阅卷,头昏脑倦之后,不免又来咬嚼。他举示李易安的“诗情如夜鹊,三绕未能安”为用典之一例。诗情之徘徊宜有此等境界,恰好又能用这典故把它达出。假如不用典,把原句改为“诗情如夜鸟,环绕未能安,”通也是通的,却苦平庸;若说“诗情如夜鸟。三绕未能安”呢,未免又病生硬,况且还脱不了典故的范围。总之,何必呢,不如老实用了典的干脆。她当时之感究竟如何不可知,依所留下的成绩而论,我们今日岂不可以相信,她已经竭忠尽智地挑选了一种最逼近实感的表现,这还有什么可非议的。文学,精严地说,只应该有一个解释,就是它自己。是谓独一。
词藻典故不妨说曲的表现之一种,而曲的表现却非二者所能尽。依我见大概三分之,复杂朦胧违碍是也,亦俟异日专文论之。复杂则不清,其词缴绕;朦胧则不醒,其词惝怳;违碍则不敢,其词遮掩,三者固各有所蔽,非文词之至者,而其不悖于修辞立诚之通则,则一也。有了一种心境,就应当有一种相当的文字去表现它,人家能懂最好,不懂也只好由他。这个不懂,与其说由于文字的障碍,不如说是心境的隔膜。人与人的相互了解是有限的,更有什么好法子呢!“辞达而已矣,”天下之公言也;幸而得达,作者读者所同愿也;不幸而不达,作者读者所同恨也。我辈不能尽通古人时贤之意,岂可望天下后世尽通我辈之意哉!
曲的表现每造成不可懂的文风,然而又有区别;艰深,晦涩,与没有意思是也。艰深者,作意遥深,言厄于意之谓,乍看似不通晓,细按则条理分明,虽未必就是第一流,却不失为高等的文学。晦涩者文词芜杂,意厄于言,所谓深入不能显出,一看固然不懂,再看还在渺茫,即算它是文学吧,也决不是很好的。艰深是一种没奈何。好比文学的本身病;晦涩是可以救药的,类似艰深的一种外感而已。我们没法化艰深为不艰深,应该有法化晦涩为不晦涩,二者性质有别,不是难懂程度深浅的问题。至于没有意思,那就是没有意思,更无第二个说法。左看也不懂,右看也不懂,看杀也不懂,这有什么可说的。他叫它什么,我们跟着叫它什么好了。责任当然由作者自负。
三者之外更有一种,以艰深文其浅陋是也。意思原是很浅近的,既非艰深,也非没有意思;表现方法是故意的迂曲,所以又不能算晦涩。这种冒牌,只好请主顾先生们自己小心点吧。凡开陆稿荐王麻子的招牌上都写着“真”,“老”,“真正”,“真正老”,对于主顾真麻烦哩,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因为开店的想自居于真正老牌,这是一种人情,岂有自己声明了“我冒牌”而后冒牌的。
以文字难懂著称的我们将居于何等?谁知道!将自居于何等呢?谁好意思说,——纵然“戏台里喝采”原是颇有意思的事情。匍伏于道统之下,飞奔于时代之前,我们虽有所不屑,自欺欺人,倚老卖老,我们又何敢呢,这已大有“戏台里喝采”的味儿了,还不如就此“打住”的好。
一九三O年九月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