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俞平伯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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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城站

读延陵君的《巡回陈列馆》以后,(文载《我们的六月》)那三等车厢中的滋味,垂垂的压到我睫下了。在江南,且在江南的夜中,那不知厌倦的火车驮着一大群跌跌撞撞的三等客人归向何处呢?难怪延陵说:“夜天是有限的啊!”我们不得不萦萦于我们的归宿。

以下自然是我个人的经历了。我在江南的时候最喜欢乘七点多钟由上海北站开行的夜快车向杭州去。车到杭州城站,总值夜分了。我为什么爱搭那趟车呢?佩弦代我说了:“堂堂的白日,界画分明的白日,分割了爱的白日,岂能如她的系着孩子的心呢?夜之国,梦之国,正是孩子的国呀;正是那时的平伯君的国呀!”(见《忆》的跋)我虽不能终身沉溺于夜之国里,而它的边境上总容得我的几番彳亍。

您如聪明的,必觉得我的话虽娓娓可听,却还有未尽然者;我其时家于杭州呢。在上海作客的苦趣,形形色色,微尘般的压迫我;而杭州的清暇甜适的梦境悠悠然幻现于眼前了。当街灯乍黄时,身在六路圆路的电车上,安得不动“归欤”之思?于是一个手提包,一把破伞,又匆促地搬到三等车厢里去。火车奔腾于夜的原野,喘吁吁地驮着我回家。

在烦倦交煎之下,总快入睡了。以汽笛之尖嘶,更听得茶房走着大嚷:“客人!到哉;城站到哉!”始瞿然自警,把手掠掠下垂的乱发,把袍子上的煤灰抖个一抖,而车已慢慢的进了站。电灯迫射惺忪着的眼,我“不由自主”的挤下了车。夜风催我醒,过悬桥时,便格外走得快。我快回家了!

不说别的,即月台上两桁电灯,也和上海北站的不同;站外兜揽生意的车夫尽管粗笨,也总比上海的“江北人”好得多了。其实西子湖的妩媚,城站原也未必有分。只因为我省得已到家了,这不同岂非当然。

她的寓所距站只消五分钟的人力车。我上车了,左顾右盼,经过的店铺人家,有早关门的,有还亮着灯的,我必要默察它们比我去时,(那怕相距只有几天)有何不同。没有,或者竟有而被我发见了几个小小的,我都会觉得欣然,一种莫名其妙的欣欣然。

到了家,敲门至少五分钟。(我不预报未必正确的行期,看门的都睡了。)照例是敲得响而且急,但也有时缓缓地叩门。我也喜欢夜深时踯躅门外,闲看那严肃的黑色墙门和清净的紫泥巷陌。我知道的确已到了家,不忙在一时进去,马上进去果妙,慢慢儿进去亦佳。我已预瞩有明艳的笑,迎候我的归来。这笑靥是十分的“靠得住”。

从车安抵城站后,我就体会得一种归来的骄傲,直到昂然走入自己常住的室为止。其间虽只有几分钟,而这区区的几分钟尽容得我的徘徊。仿佛小孩闹了半天,抓得了糖,却不就吃,偏要玩弄一下,再往嘴里放。他平常吃糖是多们性急的;但今天因为“有”得太牢靠了,故意慢慢儿吃,似乎对糖说道:“我看你还跑得了吗?”在这时小孩是何等的骄傲,替他想一想。

城站无异是一座迎候我的大门,距她的寓又这样的近;所以一到了站,欢笑便在我怀中了。无论在那一条的街巷,那一家的铺户,只要我凝神注想,都可以看见她的淡淡的影儿,我的渺渺的旧踪迹。觉得前人所谓“不怨桥长,行近伊家土亦香”。这个意境也是有的。

以外更有一桩可笑的事:去年江浙战时,我们已搬到湖楼,有一天傍晚,我无端触着烦闷,就沿着湖边,直跑到城站,买了一份上海报,到站台上呆看了一会来往的人。那么一鬼混,混到上灯以后,竟脱然无累的回了家。环很惊讶,我也不明白所以然。

我最后一次去杭州,从拱宸桥走,没有再过城站。到北京将近一年,杭州非复我的家乡了。万一重来时,那边不知可还有认识我的吗?不会当我异乡客人看待吗?这真是我日夜萦心的。再从我一方面想,我已省得那儿没有我的家,还能保持着孩子的骄矜吗?不呢?我想不出来。若添了一味老年人的惆怅,我又希罕它做什么?然而惆怅不又是珍贵的趣味吗?我将奈何!真的,您来!我们仔细商量一下:我究竟要不要再到杭州去,尤其是要不要乘那班夜车到杭州城站去,下车乎?不下车乎?两为难!我看,还是由着它走,到了闸口,露宿于钱塘江边的好。城闉巷陌中,自然另外有人做他们的好梦,我不犯着讨人家的厌。

“满是废话,听说江南去年唱过的旧戏,又在那边新排了,沪杭车路也不通了,您到那儿去?杭州城站吗?”

一九二五年十月六日,北京。

清河坊

山水是美妙的俦侣,而街市是最亲切的。它和我们平素十二分稔熟,自从别后,竟毫不踌躇,蓦然闯进忆之域了。我们追念某地时,山水的清音,其浮涌于灵府间的数和度量每不敌城市的喧哗,我们太半是俗骨哩!(至少我是这么一个俗子。)白老头儿舍不得杭州,却说“一半勾留为此湖”;可见西湖在古代诗人心中,至多也只沾了半面光。那一半儿呢?谁知道是什么!这更使我胆大,毅然于西湖以外,另写一题曰“清河坊”。读者若不疑我为火腿茶叶香粉店作新式广告,那再好没有。

我决不想描写杭州狭陋的街道和店铺,我没有那般细磨细琢的工夫,我没有那种收集零丝断线织成无缝天衣的本领;我只得藏拙。我所亟亟要显示的是淡如水的一味依恋,一种茫茫无羁泊的依恋,一种在夕阳光里,街灯影傍的依恋。这种微婉而入骨三分的感触,实是无数的前尘前梦酝酿成的,没有一桩特殊事情可指点,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我实在不知从何说起,但又觉得非说不可。环问我:“这种窘题,你将怎么做?”我答:“我不知道怎样做,我自信做得下去。”

人和“其他”外缘的关联,打开窗子说亮话,是没有那回事。真的不可须臾离的外缘是人与人的系属,所谓人间便是。我们试想:若没有飘零的游子,则西风下的黄叶,原不妨由它们花花自己去响着。若没有憔悴的女儿,则枯干了的红莲花瓣,何必常夹在诗集中呢?人万一没有悲欢离合,月即使有阴晴圆缺,又何为呢?怀中不曾收得美人的倩影,则入画的湖山,其黯淡又将如何呢?……一言蔽之,人对于万有的趣味,都从人间趣味的本身投射出来的。这基本趣味假如消失了,则大地河山及它所有的兰因絮果毕落于渺茫了。在此我想注释我在《鬼劫》中一句费解的话:“一切似吾生,吾生不似那一切。”

离题已远,快回来吧!我自述鄙陋的经验,还要“像煞有介事”,不又将为留学生所笑乎?其实我早应当自认这是幻觉,一种自骗自的把戏。我在此所要解析的,是这种幻觉怎样构成的。这或者虽在通人亦有所不弃罢。

这儿名说是谈清河坊,实则包括北自羊坝头,南至清河坊这一条长街。中间的段落各有专名,不烦枚举。看官如住过杭州的,看到这儿早已恍然;若没到过,多说也还是不懂。杭州的热闹市街不止一条,何以独取清河坊呢?我因它逼窄得好,竟铺石板不修马路亦好,认它为typical杭州街。

我们雅步街头,则矻磴矻磴地石板怪响,而大嚷“欠来!欠来!”的洋车,或前或后冲过来了。若不躲闪,竟许老实不客气被车夫推搡一下,而你自然不得不肃然退避了。天晴还算好;落雨的时候,那更须激起石板洼隙的积水溅上你的衣裳,这真糟心!这和被北京的汽车轮子溅了一身泥浆是仿佛的;虽然发江南热的我觉得北京的汽车是老虎,(非彼老虎也!)而杭州的车夫毕竟是人。你拦阻他的去路,他至多大喊两声,推你一把,不至于如北京的高轩哀嘶长唳地过去,似将要你的一条穷命。

那怕它十分喧阗,悠悠然的闲适总归消除不了。我所经历的江南内地,都有这种可爱的空气;这真有点儿古色古香。

我在伦敦纽约虽住得不久,却已嗅得欧美名都的忙空气;若以彼例此,则藐乎小矣。杭州清河坊的闹热,无事忙耳。他们越忙,我越觉得他们是真闲散。忙且如此,不忙可知。——非闲散而何?

我们雅步街头,虽时时留意来往的车子,然终不失为雅步。走过店窗,看看杂七杂八的货色,一点没有ShowWindow的规范,但我不讨厌它们。我们常常去买东西,还好意思摔什么“洋腔”呢?

我俩和娴小姐同走这条街的次数最多,她们常因配置些零星而去,我则瞎跑而已。有几家较熟的店铺差不多没有不认识我们的,有时候她们先到,我从别处跑了去,一打听便知道,我终于会把她们追着的。大约除掉药品书报糖食以外,我再不花什么钱,而她们所买绝然不同;都大包小裹的带回了家,挨到上灯的时分。若今天买的东西少,时候又早,天气又好,往往雇车到旗下营去,从繁热的人笑里,闲看湖滨的暮霭与斜阳。“微阳已是无多恋,更苦遥青著意遮。”我时时看见这诗句自己的影子。

清河坊中,小孩子的油酥饺是佩弦以诗作保证的;我所以时常去买来吃。叫她们吃,她们以在路上吃为不雅而不吃;常被我一个人吃完了。油酥饺冰冷的,您想不得味罢。然而我竟常买来吃,且一顿便吃完了。您不以为诧异吗?不知佩弦读至此如何想?他不会得说:“这是我一首诗的力啊!”

我收集花果的本领真太差,有些新鲜的果子,藏在怀中几年之后,不但香色无复从前,并且连这些果子的名目,形态,影儿都一起丢了。这真是所谓“抚空怀而自惋”了。譬如提到清河坊,似有层层叠叠感触的张本在那边,然细按下去,便觉洞然无物。即使不是真的洞然,也总是说它不出。在实际上,“说不出”与“洞然”的差别,真是太小了。

在这狭的长街上,不知曾经留下我们多少的踪迹。可是坚且滑的石板上,使我们的肉跟怎能辨别呢?况且,江南的风虽小,雨却豪纵惯了的。暮色苍然下,飒飒的细点儿,渐转成牵丝的“长脚雨”,早把这一天走过的千千人的脚迹,不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村的俏的,洗刷个干净。一日且如此,何论旬日;兼旬既如此,何论经年呢!明日的人儿等着哩,今日的你怎能不去!不看见吗?水上之波如此,天上之云如斯;云水无心,“人”却多了一种荒唐的眷恋,非自寻烦恼吗?若依颉刚的名理推之,烦恼是应当自己寻的;这却又无以难他。

我由不得发两句照例的牢骚了。天下惟有盛年可贵,这是自己证明的真实。梦阑酒醒,还算个什么呢,千金一刻是正在醉梦之中央。我们的脚步踏在土泥或石上,我们的语笑颤荡在空气中,这是何等的切实可喜。直到一切已黯淡渺茫,回首有凄悱的颜色,那时候的想头才最没有出息;一方面要追挽已逝的芳香,一方面妒羡他人的好梦。去了的谁挽得住,剩一双空空的素手;妒羡引得人人笑,我们终被拉下了。这真觉得有点犯不着,然而没出息的念头,我可是最多。

匆匆一年之后,我们先后北来了。为爱这风尘来吗?还是逃避江南的孽梦呢?娴小姐平日最爱说“窝逸”。破烂的大街,荒寒的小胡同,时闻瑟缩的枯叶打抖,尖厉的担儿吆喝,沉吟的车骨碌的话语,一灯初上,四座无言;她仍然会说“窝逸”吗?或者斗然猛省,这是寂寞长征的一尖站呢?我毕竟想不出她应当怎样着想方好。

我们再同步于北京的巷陌,定会觉得异样;脚下的尘土,比棉花还软得多哩。在这样的软尘中,留下的踪迹更加靠不住了,不待言。将来万一,娴小姐重去江南,许我谈到北京的梦,还能如今日谈杭州清河坊巷这样的洒脱吗?“人到来年忆此年。”想到这里,心渐渐的低沉下去,另有一幅飘零的图画影子,烟也似的晃荡在我眼下。

话说回来,干脆了当!若我们未曾在那边徘徊,未曾在那边笑语;或者即有徘徊笑语的微痕而不曾想到去珍惜它们,则莫说区区清河坊,即十百倍的胜迹亦久不在话下了。我爱诵父亲的诗句:

只缘曾系乌篷艇,野水无情亦耐看。

一九二五,十,二三,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