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文泉之侧,除一树樱花一个我以外,只见有园丁在花下扫着疏落的残红,既不低眉凝注,也不昂首痴瞻,俯仰自如,心眼手足无不闲适;可证他才真是伴花爱花的人,像我这般竟无殊于强暴了。我蓦地如有所惊觉,在低徊中怅然自去。
也还有一桩要供诉的事。同在泉旁,距樱花四五七尺许,有一株倚水的野桃,已零落了;褪红的小瓣,紫色的繁须,前几天曾卖弄过一番的,今朝竟遮不住老丑了。我瞟了它一眼,绝不爱惜它。盛年之可贵如此!至少在强暴者的世界中心目中,盛年之可贵有如此!
四,十三。
五、西泠桥上卖甘蔗
《儒林外史》上杜慎卿说:“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这每令我悠然神往于负着历史重载的石头城。虽然,南京也去过三两次,所谓烟花金粉的本地风光已大半销沉于无何有了。幸而后湖的新荷,台城的芜绿,秦淮的桨声灯影以及其余的,尚可仿佛惝怳地仰寻六代的流风遗韵。繁华虽随着年光云散烟消了,但它的薄痕倩影和与它曾相映发的湖山之美,毕竟留得几分,以新来游展的因缘而隐跃跃悄沉沉地一页一页的重现了。至于说到人物的风流,我敢明证杜十七先生的话真是冤我们的──至少,今非昔比。他们的狡诈贪庸差不多和其他都市里的人合用过一个模子的,一点看不出什么叫做“六朝烟水气”。从煤渣里掏换出钻石,世间即有人会干;但决不是我。我失望了!
倒是这一次西泠桥上所见虽说不上什么“六代风流”,但总使人觉得身在江南。这天是四月三日的午前,天气很晴朗,我们携着姑苏,从我们那座小楼向岳坟走去。紫沙铺平的路上,鞋底擦擦的碎响着。略行几十步便转了一个弯,身上微觉燥热起来。坦坦平平的桥陂迤逦向北偏西,这是西泠了。桥顶,西石栏旁放着一担甘蔗,有刨了皮切成段的,也有未去青皮留整枝的。还有一只水碗,一把帚是备洒水用的。最惹目的,担子旁不见挑担的人,仅有一条小板凳,一个稚嫩的小女孩坐着。──卖甘蔗?
看她光景不过五六岁,脸皮黄黄儿的,脸盘圆圆儿的,蓬松细发结垂着小辫。春深了,但她穿得“厚裹啰哆”的,一点没有衣架子,倒活像个老员外。淡蓝条子的布袄,青莲条子的坎肩,半新旧且很有些儿脏。下边还系着开档裤呢。她端端正正的坐着。右手捏一节蔗根放在嘴边使劲的咬,咬下了一块仍然捏着──淋漓的蔗汁在手上想是怪粘的。左手执一枝尺许高,醉杨妃色的野桃,花开得有十分了。因为左手没得空,右手更不得劲,而蔗根的咀嚼把持愈觉其费力了。
你曾见野桃花吗?(想你没有不看见过的。)它虽不是群芳中的华贵,但当芳年,也是一时之秀。花瓣如晕脂的靥,绿叶如插鬓的翠钗,绛须又如钗上的流苏坠子。可笑它一到小小的小女孩手中,便规规矩矩的,倒学会一种娇憨了。
至她并执桃蔗,得何意境?蔗根可嚼,桃花何用呢?何处相逢?何时抛弃?……这些是我们所能揣知的吗?你只看她那翦水双瞳,不离不着,乍注即释,痴慧躁静了无所见,即证此感邻于浑然,断断容不得多少回旋奔放的。你我且安分些罢。
我们想走过去买根甘蔗,看她怎样做买卖。后一转念,这是心理学者在试验室中对付猴鼠的态度,岂是我们应当对她的吗?我们也分明携抱着个小孩呢。所以尽管姑苏的眼睛,巴巴地直盯着这一担甘蔗,我们到底哄了他,走下了桥。
在岳坟溜达了一荡,有半点来钟。时已近午,我们循原路回走,从西堍上桥,只见道旁有被抛掷的桃枝和一些零零星星的蔗屑。那个小女孩已过西泠南境,傍孤山之阴,蹒跚地独自摸回家去。背影越远越小,我痴望着。……
走过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她的哥?——轻轻把被掷的桃花又检起来,耍了一回,带笑地喊:“要不要?要不要?”其时作障的群青,成罗的一绿,都不言语了。他见没有应声,便随手一扬。一枝轻盈婀娜刚开到十分的桃花顿然飞堕于石阑干外。
我似醒了。正午骄阳下,悄峙着葱碧的孤山。妻和小孩早都已回家了,我也懒懒的自走回去。一路闲闲的听自己鞋底擦沙的声响,又闲闲的想:“卖甘蔗的老吃甘蔗,一定要折本!孩子……孩子……”
四,十四。
芝田留梦记
湖上的华时显然消减了。“洞庭波兮木叶下。”何必洞庭,即清浅如西子湖也不免被渐劲的北风唤起那一种雄厉悲凉的气魄。这亦复不恶,但游人们毕竟只爱的是“华年”,大半望望然去了。我们呢,家于湖上的,非强作解人不可。即使有几个黄昏,遥见新市场的繁灯明灭,动了“归欤”之念,也只在堤头凝望而已。
在杭州小住,便忽忽六年矣。城市的喧阗,湖山的清丽,或可以说尽情领略过了。其间也有无数的悲欢离合,如微尘一般的跳跃着在。于这一意义上,可以称我为杭州人了。最后的一年,索性移家湖上,也看六七度的圆月。至于朝晖暮露,日日相逢,却不可数计。这种清趣自然也有值得羡慕之处。——然而,啖甘蔗的越吃到根便越甜,我们却越吃下去越不是味儿了。这种倒啖甘蔗的生活法,说起来令人悒悒,却不是此地所要说的。
湖居的一年中,前半段是清闲极了,后半段是凄恻极了。凉秋九月转瞬去尽,冬又来了。白天看见太阳,只是这么淡淡的。脚尖蹴着堤上的碎沙,眼睛钉着树下成堆的黄叶。偶然有三三两两乡下人走过去,再不然便是邻居,过后又寂然了。回去,家中人也惨怛无欢,谈话不出感伤的范围,相对神气索然。到图书馆去,无非查检些关于雷峰塔故事的书,出来一望,则青黛的南屏前,平添了块然的黄垄,千岁的醉翁颓然尽矣!
这还是碰着晴天呢,若下雨那更加了不得。江南的寒雨说有特具的丰神,如您久住江南的必将许我为知言。它的好处,一言蔽之,是能彻心彻骨的洗涤您。不但使你感着冷,且使它的冷从你骨髓里透泄出来。所剩下几微的烦冤热痛都一丝一缕地蒸腾尽了。惟有一味是清,二味是冷,与你同在。你感着悲哀了。原来我们的悲哀,名说而已,大半夹杂了许多烦恼。只有经过江南兼旬的寒雨洗濯后的心身,方才能体验得一种发浅碧色,纯净如水晶的悲哀。这是在北方睡热炕,喝白干,吃爆羊肉的人所难得了解的,他们将哂为南蛮子的癖气。
我宁耐着心情,不厌百回读似的细听江南的雨,尤其是洒落在枯叶上的寒雨,尤其是在夜分或平旦乍醒的时光,听那雨声的间歇的突发。
也是阴沉沉的天色,仿佛在吴苑西桥旁的旧居里。积雨初收,万象是十分的恬静,只浓酣的白云凝滞不飞,催着新雨来哩。萧寥而明瑟,明瑟而兼荒寒的一片场圃中,有菜畦,晚菘是怎样漂亮的;又有花径,秋菊是怎样憔悴的。环圃曲墙上的蛎粉大半剥落了。离墙四五尺多,离离地植着黄褐的梧桐,紫的柏,丹的枫,及其他的杂树。有几株已光光的打着颤,其余的也摇摇欲坠了。简截说,那旧家的荒圃,被笼络在秋风秋雨间了。
江南之子哟,你应当认识,并应当appre ciste那江南。秋风来时,苍凉悲劲中,终含蓄着一种入骨的袅娜。你侧着耳,听落叶的嘶叫确是这般的微婉而凄抑,就领会到西风渡江后的情致了。一样的摇落,在北方是干脆,在我们那里是缠绵呢。这区别是何等的有趣,又是何等的重要。北方的朋友们如以此斥我们为软媚,则我是当仁不让的。
说起雨来,江南入夏的雨,每叫人起腻。所谓“梅子黄时雨”,若被所谓解人也者领略了去,或者又是诱惑之一。但我们这些住家人,却十中有九是讨厌它的。冬日的寒雨,趣味也是特殊的,如上所说。惟当春秋佳日,微妙的尖风携着清莹的酥雨,洒洒刺刺的悠然来时,不论名花野草,紫蝶黄蜂同被着轻松松的沐浴,以后或得微云一罨,或得迟日一烘,絪缊出一种酣醉的杂薰;这种眩媚真是仪态万方,名言不尽的。想来想去,“照眼欲流”,倒是一种恰当的写法。若还不恍然,再三去审度它的神趣,那就嫌其唐突了。
今天,满城风雨的清秋节,似乎荒圃中有什么盛会,所以“冠裳云集”了。来的总是某先生某太太小姐之徒,谁耐烦替他们去唱名──虽然有当日的号簿可证。我只记一桩值得记的romance。
我将怎样告诉你呢?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直言拜上,还是兜个圈子,跑荡野马呢?真令我两为难,说得老实了,恐怕你用更老实的耳朵去听,以致缠夹;目下老实人既这般众多,我不能无戒心。说得俏皮一点,固然不错,万一你又胡思乱想,横生误会,又怎样办呢?目今的“误会”两字又这样的时髦!这便如何是好?不说不行,只有乱说,所谓“说到那里是那里”,“船到弯头自会直”,这种行文的秘诀,你的修辞学讲义上怕还未必有。
在圆朗的明月中,碧玉的天上漾着几缕银云,有横空一鹤,素翅盘旋,依依欲下;忽然风转雪移,斗发一声长唳,冲天去了。那时的我们凭阑凝望,见它行踪的飘泊,揣它心绪的迟徊,是何等的痛惜,是何等的渴想呢。你如有过这种感触,那么,下边的话于你是多余的──虽然也不妨再往下看。
遥遥的望见后,便深深的疑讶了。这不是c君吗?七八年前,在北京时,她曾颠倒过我的梦魂。只是那种闲情,以经历年时之久而渐归黯淡。这七八年中,我不知干了些什么生,把前尘前梦都付渺茫了。无奈此日重逢,一切往事都活跃起来,历历又在心头作奇热了。“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不过是两个老头儿对唱个肥喏罢了,尚且肉麻到如此。何况所逢的是佳丽,更当冷清清的时节呢。
昔日的靓妆,今朝偏换了缟素衣裳;昔日的憨笑丰肌,今朝又何其掩抑消瘦,若有所思呢?可见年光是不曾饶过谁的,可见芳华水逝是终究没有例外的,可见“如何对摇落,况乃久风尘”这种哀感是万古不易磨灭的。幸而凭着翦翦秋水的一双眸子,乍迎乍送,欲敛未回,如珠走盘,如星丽天,以证她的芳年虽已在路上,尚然逡巡着呢。这是当年她留给我的惟一的眩惑哟!
她来在我先,搀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婢坐在前列。我远远的在后排椅上坐了。不知她看见我没有,我只引领凝视着。
当乐声的乍歇,她已翩然而举,宛转而歌了。一时笑语的喧哗顿归于全寂,惟闻沉着悲凉的调子,迸落自丹唇皓齿间,屡掷屡起,百折千回的绵延着。我屏息而听,觉得胸膈里的泥土气,渐渐跟着缥缈的音声袅荡为薄烟,为轻云了。心中既洞然无物,几忘了自己坐在那里,更不知坐得有多们久。不知怎的瞿然一惊,早已到了曲终人杳的时分;看见她扶着雏婢,傍着圃的西墙缓缓归去。
我也惘惘然走了罢!信步行去,出圃的东门,到了轿厅前,其时暂歇的秋雨,由萧疏而紧密,渐潺湲地倾注于承檐外,且泛滥于厅和门道间的院落里。雨丝穿落石隙,花花的作小圆的漩涡,那积潦之深可见了。
在此还邀得一瞬的逢迎,真是临歧的惠思啊。我看她似乎不便径跨过这积水的大院,问她要借油屐去吗。她点点头,笑了笑。我返身东行,向桐阴书舍里,匆匆的取了一双屐,一把油纸伞。再回到厅前,她已远在大门外。(想已等得不耐烦。)我想追及她。
惟见三五乘已下油碧帷的车子,素衣玄鬓的背影依依地隐没了。轮毂们老是溜溜的想打磨陀,又何其匆忙而讨厌呢。──我毕竟追及她。
左手搴着车帷,右手紧握她的手,幽抑地并坚决地说:“又要再见啦!”以下的话语被暗滋的泪给哽咽住了。泪何以不浪浪然流呢?想它又被什么给挡回去了。只有—味的凄黯,迎着秋风,冒着秋雨,十分的健在。
冰雪聪明的,每以苦笑掩她的悲恻。她垂着眼,嗫嚅着:“何必如此呢,以后还可以相见的。”我明知道她当我小孩子般看,调哄我呢;但是我不禁要重重的吻她的素手。
车骨碌,格辚辚的转动了,我目送她的渐远。
才过了几家门面,有一辆车打回头,其余的也都站住。又发生什么意外呢?我等着。
“您要的蜜渍木瓜,明儿我们那边人不得空,您派人来取罢。”一个从者扳着车帷这样说。
“这样办也好。你们门牌几号?”
他掏出一张黯旧的名片,我瞟了一眼,是“口街五十一号康口口铺”。以外忘了,且全忘了。
无厌无疲的夜雨在窗外枯桐的枝叶上又潇潇了。高楼的枕上有人乍反侧着,重衾薄如一张纸。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二十日在杭州湖上成梦,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日在北京记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