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香远
江苏省宜兴市宜兴中学/高三
那个北方的偏远的湿地上,宽宽阔阔淌来白练子般的一条大河。河水浸漫六七里,皆是长满芦苇的河滩。河滩上远远可见一座屋子,以坚实的海草铺成。阿爷走向大河边,远远望见一条船,从对面的芦苇丛中荡出。
正是芦花纷飞的时节。
阿爷敲了下烟锅,说他几乎以为自己看见了四海。
也是这样一个芦花纷飞的时节,那时候,抗战结束不久。日本开拓团大遣返,大多是妇女与孩子,一路艰难行走,一路哀戚的哭声。他就这样被放在村东头伍家的门廊下。用单薄残破的布包裹着,安闲地熟睡,嘴角沾着一片芦花。
伍家是当地的殷实人家,有着朱漆的大门。伍家的女人从门口抱起沉睡的婴孩,轻轻叹了口气,带回了家,说就当多一个儿子养吧。伍家已有三个兄弟,他排第四,就叫他作“四海”,伍四海。
叫这个名字恐怕还有另一个原因,是村里人心知肚明的。这个孩子,怕是日本人留下的孩子。只是从未有人提起。
四海就同村上的孩子一道,在河滩边嬉闹着长大了。黑黑瘦瘦,且总是滚得一身泥巴,看起来也与当地孩子没什么两样。
男孩子们闲来没事做,自小腰上拴一个葫芦就整日泡在水里,泡得手脚趾发胀发白。要不就去人家田里放“卡”钓泥鳅,捡野鸭子蛋。四海自小吃得好,比旁的孩子高了小半头,也很会打架。
就在那天,男孩子们为了两片空着的水田轮到谁去钓泥鳅而吵了起来。四海冲出来说该轮着他,比他小两岁的阿爷也不知怎么,对他吼了起来。阿爷个子生得小,这事还是第一次。周遭的男孩子立马就起哄了,越吵越凶,四海一下就把阿爷揍翻在地上,冲阿爷捏起了拳头。
不知怎么,村头女人们洗衣时的闲话冲进了阿爷脑海里,他跳起来指着四海的鼻子大骂:“你这个日本人!”
四海当即把阿爷踹翻在地上,一顿狠打。尔后红着眼睛离开了。
围观的男孩子都不吭气。这样的话,他们都不是第一次听到。男孩子们比猎狗还灵的耳朵里,早就装下关于四海身世的风声。
四海离开时背影发着抖,有丝故作气势汹汹的慌乱。
当天晚上,听说四海回家喝了碗粥就出门了,估摸着在芦苇荡里野了一夜。同时,阿爷鼻青脸肿地回家,他妈妈知道他说了什么之后,在他后脑上狠狠一个巴掌,“以后不能说这样的话。”
四海在水边吹了一夜的风,回来后就发烧了。病好后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也显得木讷,阴沉沉的不说话。人们都说这孩子病傻了。
只有阿爷远远听着村头人们的议论,深深埋下了头。
日子过得很快,曾经的泥猴子都长成了小伙子。然而那一年,伍老三(四海的父亲)在船上送货时多喝了几两酒,迷迷糊糊间掌偏了舵,船连着一船的货都沉了,人也没了。
那年芦苇荡的芦花长得格外盛,纷纷扬扬弥漫了天地,仿佛永不散去的大雪。芦花裹挟着伍家大红门外的白色布幡,也沾上四海白色纷飞的衣角。伍家的哭声在漫天芦花里传去很远很远。
四海的娘在这样的打击下一病不起,很快也随他爹去了。
祖传的家产四海的三个大哥并没有留给他什么。几个嫂嫂的脸上总是阴沉着。四海并没有什么异议,他不知从哪里运来两船海草,离开村庄,远远在芦荡里头盖了座小屋棚。
四海离开的那天,芦花已经慢慢散去了,零星几片飘荡在空中。村里的老人看着他远去,叹息着。
那年晚上阿爷拎着一瓶酒去找四海。四海一个人呆呆坐在那条小船里,头顶是青黑色的天空,星子一颗颗碎在天幕上,闪着微微发蓝的光。远近虫蛉的声音响成一片,合着起伏的河水,芦苇在发寒的空气中微微瑟索着,时而有被惊飞的野鸭子,扑棱棱一团黑影冲上天去。
阿爷不说话,默默陪着四海喝酒。在阿爷最后快睡去时,他听见四海低低地说着:“你们都恨日本人么,可是我不恨……我想恨,也恨不起来……”
第二天阿爷醒来的时候,太阳正远远从河面上升起,火红的一轮,将河面染得仿佛在燃烧,太阳跳出的那一刻,仿佛滚落着金色的水,而四海撑着船,自芦苇荡里远去,瘦高的身影在那一派金红中漆黑得单薄。
此后,阿爷随着南下的商人离去,一走就是很多很多年。
直到现在,他带着我回来。
村上的人告诉他,四海在他走后的一年,突然不见了,屋子中的东西一件没动。有的人说他像他爹一样因为贪酒淹死在河里,也有人说他走了,去找他的亲生爹娘了。
……
阿爷走向大河边,一条船从对面芦苇丛中荡出,远远地离去了。夕阳正在慢慢沉下水去,一波波涌上来的河水都透着金色,阿爷望着远去的那个人瘦高的背影。我看见那些漫天飞舞的芦花,被夕阳染成耀目的金红,倒映在阿爷的眼睛里,久久不散。
在漫天的芦花里,我低低念着那句诗:“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我看见阿爷轻轻拈起一片芦花,哽咽着问:“不知道他这辈子有没有见过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