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奇的事情发生在后来。按照当时的规定,每逢大节,郡中所有的土酋都要到郡治拜会太守。在吴桓夫妇没有闹翻的时候,他们两人总是携手晋见。吴桓在被自己的妻子赶走之后,一度还希望和妻子一起拜会太守,以在自己的族兄面前保留一点男子汉的尊严。当吴桓按照旧例前往太守府邸的时候,已经先行抵达的黎夫人给了他一个大大的难堪,她当场向太守宣布吴桓已被逐出部落,不再享有任何酋长的权利。有人甚至说,黎夫人的手下当场褫夺了他的冠冕。经过这场事变,吴桓又羞又愧,不久就发了热病,一命呜呼了。他去世之后,黎夫人虽然没有什么过于悲伤的表示,但她的心里大约还是很悲痛的——她对吴桓的惩罚也许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因为在吴桓死后没过两个月,她也去世了。正当吴成为父母操办丧事的时候,却有圣旨传到,要他马上赴南海郡觐见皇帝的钦差。南海郡就是现在的广州府,在当时是岭南诸郡中的首郡。原来这时候岭南地区已为吴国所有,吴帝孙权对这些土酋们很不放心,要他们统一赴南海郡朝见钦差。吴成只得草草葬了父母,便动身前往南海郡。前面说过,黎季在苍梧郡还有一个兄弟。这个兄弟有一个孙子,也是当地酋长。吴成和他虽然认识,但并不是非常熟识。朝见结束之后,这位族兄来到他的住处拜会。族兄见他身穿丧服,便向他问起姑姑、姑父的情况。吴成告诉了他父母去世的消息。岂知这位族兄一闻此言,便捶胸顿足,嚎啕痛哭起来。
吴成颇感意外,他没想到这位平日并无多少往来的族兄对自己的父母还有如此深情。族兄慢慢平静下来,擦干眼泪,向吴成解释了其中的原由。他说:“是我害了姑姑和姑父啊。”原来,这位族兄的父母也在数月前相继去世了。那时岭南风俗重巫,长辈过世百日之后,要请巫师为死者行法事,以求死者升天,生者平安。具体的做法各郡不一,苍梧郡的做法是在家宅附近选一处清净水塘,献上各色祭品,然后请巫师做法施咒。当日,各部落的众人里三圈外三圈把水塘围个水泄不通。巫师念念有词,只见水池中一道红光缓缓升起。众人定睛看时,却见死去的老酋长夫妇在红光中显现,宛然真人,徐徐升入天空。就在这时,一个家童挤进人丛,向主人报告说人群外有人求见。族兄不知来者何人,赶紧带人到人群外迎见。来客是一对衣饰光鲜的中年男女,肩上各背包袱,男人汉人装束,女人的样子则似多年未见的姑姑。族兄想,这是姑姑、姑父得到父母去世的消息奔丧来了,但不知为什么不见侍仆的踪影。族兄赶紧上前施礼。奇怪的是,不管他如何行礼问话,姑姑、姑父就是面无表情,默不作声。族兄无计可施,只好交代下人好生照看两人,自己回法座前向巫师请教。巫师却仿佛早已预知一切,闭着眼说:“府上最近还有去世的亲戚吗?”族兄说:“来者似像我的姑姑、姑父,但没有姑姑、姑父去世的消息。”巫师说:“这就不好办了。来者是我的咒语招来的游魂,但不知是生魂还是死魂。若是死魂,我可施咒让他们与令尊令堂一同升天,但若是生魂,我一施咒,他们便性命不保了。”族兄没有接到吴桓和黎夫人的死讯,不敢造次,只好请巫师设法把姑姑、姑父的游魂遣回。于是,巫师将手中的象牙号一挥,念起咒语,那两人就仿佛两个影子从地上轻轻飘起。开始的时候,两人还在空中挣扎,手足乱扭,似乎很不情愿离去。但过了一会儿,两人就在空中渐行渐远,慢慢消失不见了。
族兄得知吴桓夫妇当日都已去世,懊悔不已,因为他以为是自己使姑姑、姑父失去了升入天堂的机会。当地人相信,在招魂仪式被逐出的鬼魂,是永远无法升天的。
吴成听了族兄的叙述,也很悲伤,后悔自己没有及时把父母去世的消息告知族人。实际上,鬼神的存在与否以及如何对待当地的巫俗,正是引起吴桓和黎夫人冲突的诱因之一。吴桓对鬼神一向敬而远之,对当地的巫风大盛则颇为反感,曾下令严加禁止。而黎夫人则是巫师们的保护者,认为吴桓的不敬鬼神会给自己和部落招来巨大的祸患。也可以说巫师们的控告,最终促使黎夫人下决心将吴桓逐出了部落。吴成对鬼神的态度处于父母之间,虽然不能确信其有,但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在行动言语上尽量表现出对鬼神的敬重。吴成想,这么说来,神鬼之事到底还是有的了。
等到父母过世都满了百日,吴成为他们举行了盛大的招魂仪式。他希望弥补自己的过失,让父母平安升天。但是,无论全苍梧郡二十七个最有名的法师怎样施法念咒,父母的魂魄都没有现身。一直长跪在法座前的吴成感到深深的悲哀。他想,那么传说是真的了,在族兄为叔叔、婶婶举行的招魂仪式中被逐出的父母,将永远游荡于天地之间,无所归依了?巫师们停止了法事。为首的巫师走向孝子致哀:“吾辈无能,不能招致亡魂。故老爷是中原人,其魂魄自然不愿安息于吾荒蛮之乡,恐怕夫人的灵魂也追随故老爷往中原安息了。这也是可喜之事。老爷就请起来吧。”但吴成怎么也不肯起来,两行冰凉的清泪从他的眼里淌出来,流过苍白的面颊,滴落在面前的水盆里,发出叮咚的声响。吴成一下子瘫软在地。仆人们七手八脚把他抬起来送回家中。之后,吴成生了一场大病,几乎有半年没有出门。
太守吴巨听说之后,觉得吴成是个孝子,一度想提携重用他,毕竟从父系来说吴成也算是他的族人,但却因为关乎岭南的师巫之术,加上害怕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最终还是放弃了。吴成本人有好几个儿子,他临死前把自己管辖的部落平分给了他们,这样,每个人管辖的地方就变小了。论者以为他考虑到一个人统治这么大的地方迟早会有祸患,他的做法是很明智的。上面的这个故事在今天的梧州府志中也有记载,只不过没有我外祖父讲得那么详细。外祖父还给我讲过好几个类似的故事,只不过都发生在安南……
译稿到此戛然而止,但从文意来看,理当还有下文。也许我的那位学长看到的底稿就只有这么多,也许是他没有来得及把它译完,或者也可能是本校的图书管理员把一个学生的翻译试笔随意丢弃了。但这个故事却让我这个喜欢神秘事物的人感到极大的兴味。我认为它和蒲松龄的狐鬼故事,爱伦·坡的魔怪小说,还有博尔赫斯的玄理小说,同样富于神秘的趣味。不过,我对我那位学长的题记也有几分怀疑。也许这个故事本身就是我这位学长的虚构。他创造了它,然后故意把它塞入图书馆的某个角落,等着别人来发现。如果是这样,我对这位学长就更加充满敬意。但是,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为什么他不把这个故事发表而要把它藏匿起来呢?看来我这位学长本身就是一个神秘人物。目前我正托朋友设法去弄一部梧州府志,以便核实其中到底有没有类似的记载。也许我会从中读到更多精彩的神秘故事,也许我将发现连上面的故事也属子虚乌有。
点评
对今天的年轻读者而言,穿越技法已经不再陌生,他们可以讲出无数部作品中,那种精彩的叙事与描写。的确,历史的风尘,在来回无极限的穿越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美丽风景,这样的景观在以往读者的阅读视野中是缺乏的。但也不要忘了,今天年轻的读者可能也没有充分享受过那种逼真的历史描写的动人场景,像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的场面描写,雨果《九三年》中对革命暴力之下人性的展示。这一切都在世界文学史上留下长久的回响。与这些杰作一步之遥的中国作家,尝试摆脱历史真实对小说虚构艺术的限制,所以,1980年代中国当代小说中有一批被称为新历史小说的创作。不知道年轻的读者朋友读过这些新历史主义小说吗?它们与《南方的故事》有何差别?我悬在这里不说,你自己比较一下,应该会有一个清楚的答案。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杨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