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冠宇
安徽省淮北市第一中学/高三
蝴蝶有时会飞进昆虫学家的窗,像一团海水坠在他掌中。昆虫学家读蝴蝶就像小说家写小说,术士看手相一样。这是自然的神工,文字如烟在蝶翼上弥漫,瞬息凝聚、滴落,又被渐渐析清。
骑士优雅地跨在鞍上。他刚醒来时,身子像水牛一般重。他在一瞬间已跋涉近千年。或深或浅的蹄印,蓄着泓泓清水,浮漂起枯叶、草粒、鞭虫等等的细小东西,与马鞍上蜗牛的银迹、沙中擦动的磷光、掠过发际的低语交混呼应,织成团团的石钟乳……
时间的累积中昆虫学家睁大了眼。仿佛一件工艺品于冥冥中早已完工,蝶翼上达标图案以难察而确有的速度运动着,像北极星一样聚拢、分散、旋转、变色,缓缓绕成一个圆圈。与此同时,语言的暗流也悄悄振荡、冲蚀着地面……
骑士望见一块伶仃的告示牌。他下马读道:“厕所——前方二百米。”他笑出声来。顷刻之后,他恍惚看到告示牌上黑夜一闪,一个戴尖帽子的幽灵抓过来。同时,一双枯干而有力的手摁住他的颈子,仿佛要把他钉子般拍进大地。他于是清啸一声,靠着对空气的亲切和无与伦比的平衡感,敏捷地滑了进去。
又停住了,昆虫学家想。未完待续中隐藏着多少种已完成的叙述。无数的故事如藤蔓把他缠绕。墨迹与留白,仿佛都在追叙抑或昭示他的命运,一种柔软的延展散落开来。昆虫学家做梦一般,看到自己在白纸上徜徉,时间的每一次微颤都历历在目:破败的吉普赛车队,清晨提着灿烂银瓶的女仆,火光中的树屋,星罗棋布的麦田与城市……这些本是语音与沉默构筑的层层楼阁,细节在精确中渐渐沉淀。同时他看到——抽象的经纬织成自己蝉翼般的衣服,对话框如风中飞舞的幻影……
黄昏到来,四周越发暗与沉滞。昆虫学家心中的光亮鲜明起来,仿佛黎明款款而来。理念在他脑海中翻滚、舂撞,猛叩他的颅骨壁;然而语言如一只过于巨大的鸟,卡在喉咙的网眼里,把他的下颚摇得卡啦卡啦响。他闭上眼。刹那后,色彩如声音与气味,势不可挡地涌入体内,各自对应一个理念、一种象征、一条走廊、一方暗格……像项链上的宝石不时闪耀,组成光的和律。万物相互间自由地蔓生交叉,描出的场景使他费解而又莫名其妙。“阳光。”在更深的沉默中,昆虫学家心念一动,一瞬间眉眼亮堂起来——如果说他是小说家,是鸟瞰命运的术士,那么阳光就是笔和掌纹,是他与蝴蝶唯一的媒介。他下意识地看看手中的蝴蝶,文字果然又变了:
马突然人立起来,荡妇般叉开腿,朝向两条迥异的路。“你这蠢货,”骑士大叫,“想把自己撕成两半吗?”他气势汹汹,转眼想到,该走那一条呢?骑士以手支篷,望着远方——大地像石子激起的一轮轮水波,远方除遥远外空无一物。骑士不安起来,他宿命般感到,他肉体的形象将淹没在重叠的圈纹上(时间啊,你如何与一支温度计度长挈大?)……
昆虫学家抬起头,目光仿佛已在门外。这是一本无尽的书,阳光与奇迹结成的晶体,羽毛一般在星系间漂游。你读着远非开始的第一页,手指按着触感如沙的文字,后面的书页被哗啦啦翻起,碎成细小的粉末,混淆又整合,像玻璃碴粘成透明的玻璃一般复原成另一页——第一页之前的那一页……循环往复。溯流在一条无始无终的长河中,匆匆擦过的每一条细浪都仿佛空白的书页。“中国人从猫眼中看时间。”昆虫学家突然想到这句话。在碧色的猫眼中,甚至时间也固化成一块质地坚硬的水晶。反射隐匿了无限的边界。那么从女人眼中呢?昆虫学家看到,斑斓的蝴蝶缀在妻子指尖上,她的瞳仁像秋水一样幽邃起来:
水晶镶在盲马的眼眶里,透着干净的白沙和磨色扇贝。是陌生的旅途拖跨了它。面对这蛇一般噬尾游戏的时间,一个形象在骑士脑海中风柱一般翻卷,又慢慢地停息,慢慢地清晰起来——一个昆虫学家,苍白而又实在,僵直地盯着一只蝴蝶……骑士俯下身去。干涸的河床上泥土龟裂,确有一缕缕水汽蒸腾在骑士周围。一场雨包含着过往与未来的信息:那些女人的声音,沉在雨中仿佛再也不会浮起;那些僧侣捣杵的声音;青色的藏药气息;少女浣衣的声音;大象耳间露水的闪烁;男人们凫水的声音;白蚁蛀蚀雕花窗的声音……骑士抬头对昆虫学家说:“雨拯救了我们干涸的历史,因为它带着众生喧哗。”
昆虫学家愣住了。他读到了什么?一个小说人物对他说话。这怎么可能呢?我是我,是包括他在内的一切,是目之所及,耳之所及。而其实是一个符号,仅活动在象征的世界里。或者说,压根就不存在。我站在这儿,读着蝶翼上的文字,愿意的话,尽可把蝴蝶扔到一边,去读天上匆匆流过的云彩,他却一辈子在蝶翼上跋涉,屈从于冥冥中某个主子的摆布。他是一个梦,我却是做梦的人。但,昆虫学家又想,倘若我也是一个梦呢?
然而他确实是个梦,吃早饭时,在我胸膛以下,腹腔以上的某个地方,一只蝴蝶破茧而出。最后一口牛奶被咽下时,我已能切切实实看到它:斑斓的、玲珑的,绕着昆虫学家的指尖往上飞行。它已拂近太阳。光在极炽烈处扭曲,连它身上最隐秘细致的纹章也照亮了。说了这段废话后,“我”作为一个人物已然进入了小说,就像雨水灌进曲折的地穴。那么,我是谁呢?这个坐在“这儿”,操纵笔端挥洒万端的家伙是谁呢?
“而我又是谁呢?”昆虫学家想道。
天上的星宿、镜中的映像、颤动的焰心……这一切让他头脑空虚而亢奋的,现今像行星在身周发光、旋转。蝴蝶哪儿去了?像一滴水消失在水中。倦感雾一般罩笼在他体内任一角落与巷道。“你知道,”骑士探出戴金盔的头,“我的床常常漂浮于夜空,像阿拉伯人。当年十字军东征,我的祖先不知杀了多少阿拉伯人。我真为自己被祖先所杀而感到哀伤。醒来后才发现,自己也是个骑士。”
真与假,梦与醒、未来与已去……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琉璃瓦铺成一片无边的路,从稍远处看像是蜂巢。这是一种六边形的瓦片,在孤立的趋势中与另外六片紧紧咬合。骑士的马不敢踏入六边形——像一脚踩进空空的水塘。但可怜的马只有四只蹄子,面对这六个点,三十六个点,二百四十六个点……它不知如何是好了。美与丑、善与恶、本与末……在彻底的虚空中漩涡一样流转、骚动起来。
不知骑士是否明白,他的存在仅仅是为了昆虫学家——一个前世、一颗星宿中的对应物、一粒蜂鸟嘴边的花粉——的一场无边的阅读?这场阅读由一片薄薄的蝶翼接了起来,并随着蝶翼的每次微颤发生着斗转星移的变化……
一张脸在稀薄的空气中枯叶般逐渐显现。
“喂——”骑士得意地挥着手。
薄薄的、边缘锋利的蹄铁在银白的沙上镂出一行行短暂的诗句,风来便倏忽不见。昆虫学家俯视不断延伸的马迹,不自觉地复述着,瞎眼的声音在天空的肺里横冲直闯,骑士策马奔出。无数三角、圆周、矩形,交错相套,把空间分割成细小的鳞片;参差颤栗的色块,有的泾渭分明,有的仅存模糊的边界,有的就干脆不知哪儿是哪儿。交叉的路像棋盘那样分明可见,一个交点一个交点地砌起泡沫般的憧憬。韵律与密码在其中,如银鱼在沉珂间穿梭……
骑士虽然四顾,马蹄下的蝴蝶对这一切却了然于心。这只蝴蝶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于它的翼上还奔驰着一个永不疲倦的骑士。此时蝴蝶想着:你只要这样走,踏上那唯一的一条路……
“够了!”昆虫学家皮影一般跳出来。他抓起蝴蝶“刺啦刺啦”地撕成碎片,听着就像撕碎白纸的声音——与此同时,昆虫学家轻盈的身体也随着这张白纸支离破碎了。
一阵冷笑从我身后传来。屏风上,几只硕大的蝴蝶抖抖索索。骑士趾踱出屏风,甲胄矻矻作响。
我霎时明白了什么。骑士以他蝶翼上的马迹作出一篇小说,谋杀了他本应从属的昆虫学家。“你这混蛋!”我吼道,“你干了什么!”
“你还没有资格这样跟我讲话。”骑士捋起小胡子,伸手把桌子一角捏得粉碎,亮晶晶的齑粉从戴手套的手中滑溜下来。“一切都如此易朽,”他说,同时盯住自己张开的手,“我却永远不老。你知道吗——究竟是你在构思我,还是我在以我的马构思你?”
我瞪视片刻,决定不再去管它。幻觉,这是唯一的解释。我跌回椅子,开始写新的小说。勾勾画画中,无形的花朵在空气中拂干,骑士傲慢的声音淹没在这些喧嚣的蝌蚪般的字符中,我迅速勾勒出小说的轮廓,就像大陆探出海面。点连点,线交线,由一块乌云分杈到蚜虫大小的毫毛。其间,墨水不时满溢而出,在轻盈的大山间点出一片片水泊,故事的根须像树枝一样肆意伸展,仅在树叶间漏下的碎光中昭示我新的生命,同时,铺满了无数即刻起舞的绚丽蝴蝶……
点评
该文行笔轻盈有致,充满一种灵气流动的美感韵味,显示了作者对于思想和文学较为老道的把握能力。
想象力较为丰富,而且收缩妥帖,如同行云流水一般,而不给人一种突兀和跳接之感,使整个叙述圆润如玉。
上海戏剧学院教务处处长、教授历震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