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进去,拘谨地让他带着参观了起来。虽是一个人住,可却也干净整洁,窗帘散散地挂着,梳琴的心里有些惊慌,她不知道自己这样贸贸然地来别人的家是否恰当,毕竟她是沈家的好女儿,一辈子都听着家长的话,包括与陆少爷的婚约。
“不好意思打扰了——你,一个人住?”她想想,也只能这样子开场了。毕竟,两个还算是陌生的人能讲些什么呢?
“嗯。”
顿了顿又言道:“伶人本就是轻飘飘孤身一介,有哪些父母舍得让自己的孩子去做这样玩意儿似的职业呢?”
梳琴好似被堵住了,她能看见空气里浮动的细小尘埃,也是没有根地浮动着。她想起童年时光里飘舞的水袖,细声细气的唱腔,真的很美。
像是琥珀耳坠掉入了中药汤里,溅起了浑圆的水珠。
“其实……我倒觉得伶人可以比我们更好。起码就算人生像梦,他们也可以多做几场不同的梦……”梳琴开口道。
“沈小姐……说得也对呢。沈小姐很爱戏吗?”
“叫我梳琴便好。”她下意识地开口,沈小姐这称呼听着倒真是别扭,可……梳琴,会不会太过亲切?她不自觉地想到自己家那昏暗却阔大的厅堂。
“我爱戏……但是,更喜欢看演戏的人。看戏的时候我在猜,那些吊眉吊起的风华绝代的眼神后面又有着各自怎样的故事,又掩藏了多少真实的人生。有时,我看着一盒双生的胭脂,会想起我自己。我的人生若是搬到台上去会是如何?但终究……也是落了俗套罢了。一天一天捱过去,终是一天一天地跟着时代往前吃力地奔走。噫——这时代变得太快,转眼又是场革命的。总也得耗尽了咱们力气,咱们也只得在这不停迁移中做了时代背景了……”
梳琴的眼忽闪着,电车的声音又透过帘子传入她的耳朵。
“那为何不放开去活一回呢?其实……你也可以做戏台上的人的,和我一起。”他也垂下眼,手轻轻地搭上梳琴的肩。从袖里摸出一枚绕银丝的别针。
“它有个名字,叫……秋水如梦,前儿在店里看到,梳琴若戴上……会更像戏里的人。”
梳琴慌忙地用手帕将它包住。然后便低着头向门外踩去。“太快了……不,我是说,时间过得太快了,我得走了。寻孟,谢谢。”
她一路跑着,她看到街上卖小玩意儿的摊主大声吆喝着,新文化运动宣传民主自由的海报贴在西洋风味的建筑上,那些白色的大理石被阳光晒得发烫。她将手放上去,这一切都是真的。她又绕到那个剧院里,门关着,就像是从未开过般。红色的纸上用毛笔写着昨晚的剧目,一只老猫蜷在废木材堆里。好像一切都是平静的,但一切又都是不同的。她想,她可是沈家的乖女儿……可这时代要她民主自由啊。
梳琴回了家,用木盆子打了一桶热水,滴了一滴、两滴的花露水进去。凉凉的香意纠缠着升起的热烟,她掏出那枚别针,要把整个自己都看进去。她透过窗子看见被树枝分割的天空,月亮就像是离人的泪,总也不肯离去,总也带着一团云,沾湿了梳琴的心。
她觉得自己像是负了罪一般,她可是沈家的乖女儿,大家称颂的新派闺秀,更是……陆家未来的儿媳。可是她真的想吗?她擦干烫烫的脚,呆呆地瞪着天花板。深红色的天花板像是新文化运动的海报上夸张的“民主”、“人权”大字。
过了平静的几天,突然母亲将她唤去。梳琴低着头垂着手站在母亲旁边,看着母亲夹绒的绿色缎面绣花小袄上繁复的图样。“梳琴啊,昨天陆少爷的母亲来过了。你看这最近局势也挺紧的……咱们就趁着现在还和平着,把婚事下个月就给办了吧。明天他们就会把聘礼送过来了,你也趁这几天好好准备准备。”
梳琴只是站在那儿,整个脑子都像是突然被灌入了酸梅汤,一滴一滴地淌下来,浸湿了她的身体。“是……哦……”她只记得发出这两个音节。
“好吧,那就这样子。”母亲满意地点点头,于是梳琴便退了出去。她看到廊边盛开的白色花朵,白得直戳她的眼睛。
突然间她开始狂奔。头发也松散开,那枚唤作秋水如梦的别针就掉到了地上,几乎没有发出声响。她伏在地上,捡起它盯了半晌。重又将头发盘好,向寻孟的家走去。
这一次,她没有迟疑地就敲了他家的门。几乎是用砸的,而门也很快就开了。寻孟立在门口,像是一阵北方的风。
“我母亲……让我下个月就嫁去陆家。其实,我早就和陆少爷有婚约了,寻孟。”她用手紧紧地攥住他的袖子,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在这之前,为我再唱一曲吧。”
她顿了顿口,终究是没有把“带我走”这三个字说出口。她终究是樟木大门后最文静乖巧的女儿,她只能给自己一段飘忽的戏,虚假地装点新派的舞剧。
“什么时候……”他抬起手将她的头发用别针别好。其实他和她才见过几次呢?这个问题又有什么意义。窗外隐隐地传来歌舞厅节奏明晰的舞曲,一下一下恰恰着时光。
“现在。”
她和寻孟往戏院走去。街上还是有一对一对的青年男女乘了黄包车,带着黑色的小毡帽优雅地翘起腿,吃着糖果和爆米花。不远处的那个戏院,却正乒乒乓乓地围着一群人。
“怎么了?”
“要拆了……上面说,这戏院太老了,而最近求新求新,戏也是演不得了。学院里的学生们要了这里去演话剧,正在扫东西呢……”寻孟只看着天,不再转头看那片乒乓的响声。
梳琴将寻孟抛在后面,一个人跑着去拿了件扔在外面的戏服,便去了码头。
她看着那件戏服,突然不明白自己爱上的是寻孟,还只是像戏一样的梦幻以及那逃离现实的朦胧。可她难道真得逃得了这安排好的戏吗?原来那乒乒乓乓的新运动也只不过是要她做着一个热闹又冷清的背景的。
溅起的圆滚滚的水珠落到她的手上,真实的凉意就这样传来。梳琴忽地打了个激灵,她想,她毕竟还是沈家的好女儿啊……
梳琴觉得很迷茫,她看着这深深的浓绿色,像是祖母绿镶嵌在镜子上,发出幽幽的光。她只觉得自己向下飞了……
“梳琴,陆少爷来了。”
沈梳琴起了床,昨晚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陆少爷要来了,她便对着镜子细细地描起了眉,想着今天要同他出去看哪一场次的电影才好。梨花白玉簪静静地放在梳妆台上,她拿起来看了看:“哎,这都是几时的东西了。现在的女学生怎么还用它呢?”边拿了个青色绒面的发夹将头发夹到了耳后去。
“噫——”一声叹息遥遥地传来,不知是从谁的梦里传出的。
沈梳琴晃了晃头,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过自己。
点评
沈家小姐喜欢上了梨园伶人,尽管是订了终身的,却还是要去向自己的偶像表白。在新时代到来之即,即便锁在深闺处,但其内心的狂野又怎能控制得了。当然,这不过是个梦,沈家小姐毕竟还是个乖乖女,陆少爷来了,沈家小姐还是照着镜子细细地描了眉。人生如戏,戏里戏外,谁能说得清呢。但是崇尚自由、人性和爱的主题还是表达得很清晰。文笔很好,如丝般的纤丽,似幻境般的描摹。
萌芽杂志社执行主编傅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