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富贵走上前来,绣球上脏乱不堪的污渍使他眉头紧皱,怒目圆睁。他猛然将绣布从眼前的绣球上硬生生地扯下来,往悟庆身上一丢,在一片安静得只闻虫鸣的萧瑟中盖住了他蜷缩成一团的身体。人们闹哄哄地拥上来,复杂的目光噼里啪啦地像爆竹一般砸到悟庆盖着绣布的身躯之上。
忽然,不知是谁,抬起腿向着悟庆柔软的躯体上狠狠地揣上了一脚。在这原本应该张灯结彩的日子里,猛然间一股酣畅的热辣气息在每一个人的骨髓里鬼鬼祟祟地推进,爆裂。他们终于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地不断涌上去,你一拳,我一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像一群跳动的僵尸。
沉闷的打击声在一个人的心里搅动着一种碎裂的波纹,那是二胖。二胖在波纹彻底碎裂的一刻蹑手蹑脚地挤进人群,冲着这好似浸漫血液的大红绣布里微微隆起的身躯,重重地一踹。然后,哆嗦着,呜哩哇啦一通怪叫,提着裤子一阵小跑,惊恐地向着漆黑无边的麦田里逃去。
悟庆长着人类的五官,人类的四肢,人类的躯体。甚至,他身体里凝重地流淌着与这些人同生共死的庄氏血液,只不过,人们不置可否地企图否定掉这段关系。现在,他在这些血脉相通的亲眷手上被蹂躏成一片有血有肉的战场。他在由一拳一脚,层层逼近的怒火疯狂地堆砌而起的疼痛与麻木里,低低地匿笑,这种笑一如既往地冷冷淹没着他五脏六腑里四处逃窜着的那些奇形怪状的哀吼。他身体里有一根主弦开始无声地崩裂。
忽然,悟庆发出一声刺耳的呜咽声,在人们呆愣的间隙里用尽最后一点由疼痛产生的力量,扑腾着撑起身子,一路尖叫着,向着身旁凹陷着的深长土坡滚落而去。他划破摇曳着红晕的潮气,渗入无边的黑暗,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那夜,二胖在麦田丛中不小心踩到一个柔软的躯体。定神一看,是悟庆蜷在破烂的红绣布里,一只饱满生动的黑眼珠通过绣布破裂的缝隙里阴森地露出来。二胖惊惧地哆嗦着身体,眼神失焦地对视着这只鬼气森森的黑眼珠。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无边凶猛的瑟缩里忽然发觉那哪里是什么鬼气,只不过是一池泪花在这只眼珠里打转。二胖顿时面露凶光,冲着悟庆扑闪着泪光的眼珠,慢慢,慢慢地抬脚往下踩去。好像这样做,他就可以忘记……
就在这一天的早晨,婚礼布置的间隙,在这栋存放着绣球的草房边,二胖曾静静地注视正吃吃地瞪着绣球的悟庆。二胖走向前,一手揪住悟庆潮湿的耳朵,另一只手定定地指着在阳光里似是熊起明火般硬朗的绣球。二胖的眼睛里也有一把火在珍惜地烧亮悟庆黝黑饱满的眼睛,悟庆开始觉得,这把火正烧出一种温暖到荒唐的善意。正是这把无名的火,在这个夜晚,在悟庆还伫立在河畔张望的时刻,再一次燃烧于二胖的眼睛——当时二胖正匿藏在这些绣球的后面,远远地用那种珍惜的,勾引的,仇恨与贪婪并存的火焰指引着悟庆。当他看见悟庆终于向着这堆绣球奔来的时刻,一种报仇雪恨的快感将他第一次烧死在了灰烬里。
/(五)
次日黄昏时刻,二胖光着膀子,脚踩金黄土地,再次找到悟庆。他赤手空拳扒掉悟庆遮住屁股的树叶,用臃肿的壮手嘹亮地拍打着悟庆疤痕顽劣的大屁股。一颗豆大的汗珠在悟庆脸上熠熠生辉地滋养出来。二胖的身体准确无误地照应在这一大颗波动的液面里凌乱地扭曲。汗水沉重地发出低沉的吼声,啵啵地爆碎。二胖扭曲变形的身体爆裂了,太阳在高高的云层之上,翻腾着高高的热浪。
最后那个夜晚,悟庆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在麦田的丛里寂寞地嬉戏。月光在他饱满的身体上恰如其分地跳动着轻柔的光。他能嗅到远远的大河上,水面在月亮的注视下缱绻着扭动静美的条纹。脚下泥土冰凉,有动物暧昧不明的,带着温度的气息呲溜呲溜前来。是二胖的气息,干瘪的,滚烫的喘息。
悟庆的身体缩了一缩,他瞧见二胖的眼睛在不远处的麦丛间缠绕着空气中稀薄的温热。二胖忽然感到疲惫。可在二胖的眼睛扫过悟庆的时候,周围的空气开始流动了。二胖哭喊着,拨开麦穗,挥舞着手臂,要向着悟庆揍过去。可四周在一瞬间忽然都变成了无边的海水,海水外是无边的凄凉。凄凉外,赫然矗立着一座座古老的山坡,无比压抑地庄严于凄凉之外。二胖猛然抬起头,发现悟庆不知什么时候跑到古老的山坡上去了,远远地向前走着,留给二胖一个背影。可奇怪的是,悟庆远去的身体并没有使他的背影在视线里逐渐变小,反而在渐行渐远中愈漫愈大,像森林中高高的雾。他在赤裸的黑暗里粉碎着所有的光。二胖开始隐约觉得那一座座山坡好似要在悟庆的身后一一崩塌,一点一点,将他掀翻。
二胖四脚朝天瘫倒在地,有一束束麦穗支成的长矛刺落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屏障。他在怨气中满怀着人类愚蠢的自信心,却不愿意识到自己是在把最真实的痛苦通过最庸俗的套语表达。他知道强大是武器,可何谓强大本身,他却从不敢在心底清晰起这个概念。他与悟庆曾是共生,如今却相互憎恨。他的眼神空洞地深深洞穿着苍天原始的粗犷,远方有一轮明月清冷地悬挂。二胖在一阵麦穗被风儿抚过的叹息声里,沉默地归入长眠。悟庆仍然蜷在麦丛里,他目睹了二胖从怒气冲冲到忽然倒地,一摔不起的全过程,并平静地长久凝望着二胖,似乎在等待他的尸体变得更加冰冷。
/(六)
悟庆看起来正在思考远方。生存的气息里有了满目疮痍的生活,生活的田野里四面楚歌地浮现出隐密的生存,这些生存里汹涌着鲜活饱满,身材魁梧的破碎残影。依稀可辨是孩子们倔犟蛮横,野性舒展,歪斜有力的好灵魂。但更多的还是年老色衰,自私愚昧,妄自尊大的老灵魂。他们即将石沉大海了,还不忘最后咀嚼几口他人的痛苦度过如此状如蜉蝣的空茫人生,忙着日日满载而归,却也忙着日日朝生暮死。他们无心自觉上瘾,因而往日与新生味同嚼蜡。
悟庆的脚步开始随着绝处逢生的思想里山河暗涌的力量,蹒跚着挪动。他的脚陷入厚厚的土地里,踏于柔软的庄稼上,他觉得自己踏着万丈河山庄严地远走高飞。明月清冷地像张大饼一样摊在缀满星斗的夜空里,他在坑坑洼洼的地里又蹦又跳地左闪右躲,断断续续地跑完一段路完后目不暇接地迎接他的又是另外一些越来越曲径通幽的小路。他跑得越来越急喘,像发着粗气的河流低低地嘶吼。他又大又扁的嘴巴在被奔跑带起的风与气流中,嘤嚇嘤嚇地一张一合,嘴角挂了一些新鲜的泥土——或许是趴倒在地上时吃进去的。他在麦田柔软的发丝里酝酿着不死的萤火,两粒微弱的,发光的小虫,从他晃动的耳垂上悠悠地滋长出来,一骨碌就钻出了他的肌肤之外,向着星斗无限憧憬无限遐想无限欢欣地穿越过漫长的艰难与岁月,风尘仆仆地冲天而去。
/(七)
相传,邻村的居民曾在次日清晨鸡鸣之际看见一个长相奇异,矮小畸形的男孩从远处血气方刚地走来。他赤裸着身体,身体上每一寸肌肤都在铿锵有力地阵阵跳动,有一股碎裂般的蓬勃凶猛抽打着四周一切生灵半梦半醒的躯体。溪旁蜉蝣的影子生死交替。东方的太阳庄严地升起,从无边无垠的苍天里睁开眼睛,追随着他丛林一般散发着原始腥气的步伐,照耀着他如同历史一般慌乱密集的脚印,沉默却蠢蠢欲动地试图追赶上这个奔驰在康庄大道上的,平凡却饱满的生命。
有人说那就是悟庆,也有人说那是一只全身发光,还成了精的水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