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微信和别的人有很大的不一样。她从来没有变换过头像,也没有在朋友圈里塞满自拍或者用意明显的“到此一游”照或者眼花缭乱的饭桌照。她会贴几张手绘,留几句书评,编几条爆笑的邪恶小段子。我往前翻了很久,终于搜刮出一张她过往的照片。柔软顺直的黛色长发在发梢烫了精致的梨花卷,搭在肩头。她长发的时候真的很好看。我真的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要一刀斩断三千青丝。她说:“头发长麻烦死了,长头发费脑力,洗头又难吹干,最可恨的是发质会变差发型难打理。况且我对长发已经厌倦,再蓄也没什么意思。现在的蘑菇头多有活力啊!”我难免大呼小叫:“可是你难道不会舍不得吗?”每个女孩从小几乎都经历过大闹一场的长发保卫战。她口气轻松,话却有分量:“连头发这种不疼不痒的东西都没法割舍,那还有什么会舍得?”
我这才明白男生决绝磊落的性格和他们剃的板寸也许有关。这一点,她像极了一个男孩。
看她打比赛时候爆发出凶悍的抢断,看她一气呵成地换上大桶饮用水,看她放学抓起课本大步流星地离开教室。她似乎从来没有和三五成群的闺蜜卿卿我我的时候,也没有朝着人撒娇抱怨的时候。她习惯迅速敏捷地行动,然后安静地归回原位。她在食堂目不斜视,吃完饭对我招招手告完别就离开,一来我还以为受了冷落而委屈很久。后来她听我一说就笑了:“食堂的东西那么难以下咽你们还有兴致谈笑风生?我每次只能味如嚼蜡像完成任务似的严肃地解决完一餐。不会以为我很无趣吧,走,今晚请你去外面吃菲力牛排,只有胃开心我才会开心哦。”她像王室宴请般的礼待让我着实受宠若惊。
在西餐厅暧昧的灯光下,银色的餐具和她娴熟的手法是那么般配。这和清汤挂面的读书生涯比起来太梦幻,画面一直在摇曳。我只记得她的樱唇皓齿让我开怀很多次,一杯红酒荡漾出青涩的浪漫。我问她为什么没约你的一大群朋友,她说:“这次是专门请你来赔礼的,你不是喜欢静吗,叫他们来闹腾你我岂不是罪加一等了?所以寡人就吩咐他们留宫里扫地,今晚朕只宠你一个。”我捂着嘴,笑了很久……
她太像一个白马王子,轻柔地抚平我这个市井姑娘借来的不合身的公主裙上的褶皱。
我很少直接找她面对面长谈,因为两个人直愣愣地对话实在傻气又尴尬。我总是在十点以后给她发微信,她回得很慢,但是每条都不会敷衍怠慢。她狡辩:“你明明知道我又粗又笨的指头再用山寨老年机简直就是用羊角锤强拆帝国大厦——难于上青天。”她吉他弹得那么出色,指头怎么可能又粗又笨?
也是因为微信,绿色小格子里承载了一些当面永远不会说出口的话。
“你朋友那么多,无论何时都能和别人疯在一起,多好。”
“那是因为高中的孩子都很阳光啊。你肯定不相信,我初中三年没什么朋友,反正无法融入别人勾心斗角的世界。只有独来独往,身心戒备,很难熬的。”
“学霸快别刷题了,都快十二点了,快睡!”
“我才不是学霸。”
“年级前二十你闭嘴!”
“可是每天测验历史我得背书啊,今晚只有奋战咯。”她有时候会熬夜,但她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她在做题,而不是像某些人虚伪地告诉你她作业都不做专门看小说。她会不高兴地抱怨睡得晚视力都下降了,可是她第二天的样子永远精神没有倦意。清晨打开手机,第一条微信是一道高考题和她花花绿绿的批注,留言:这道题很有用,快抄下来吧。发件时间,一点三十。
“等我自己有了房子,小吧台里买齐各种洋酒,请你喝血腥玛丽。”
“坏孩子,怎么还会喝酒?”
“我酒量很出名的!我就是坏孩子嘛,初三那年逃逃课,喝喝酒,耳洞也是那个时候打的。我们把市面上所有啤酒牌子尝遍了,百威最好喝。”我还不知道她名字时,碰到过她手里攥着一听百威,拽着夕阳狭长的影子独自离开学校,那个泛着金色泡沫的影子不羁而落拓,颓废又让我心醉。
“他们都听过你的情史了,我也要听!”
“没什么,都是些哀伤的小故事,他们那群白眼狼听了居然都笑得飙泪,哼。”
“你也告诉我嘛,我会陪你认真地哀伤。”
“我第一个喜欢的人是一个比我聪明的理科天才,高富帅,田径运动员级别,身材线条养眼,气质又贵族。结果班上一个众人嫌弃的绿茶婊居心叵测地给我看高富帅给她的告白短信。我哑然,但是不露声色。我胸怀也太广了吧,绿茶婊最后剩下的唯一的朋友居然是我。”“路过球场偶遇的小伙子上篮特别漂亮,非常欣赏。我那帮狐朋狗友就撺掇帮我牵红线,要来他电话。我也就权当休闲娱乐和他聊两句,当天他就说在宿舍门口等我见面。我舍友就陪我去了呗,结果特别狗血,人家一直暗恋的是我的万人迷舍友,他弄错人了,我不但炮灰而且特别尴尬。”这些事情随便就可以让一个文艺女青年悲春伤秋大动干戈沉溺不拔,她却云淡风轻地三两行概括完,毫无矫情的哀伤。我惊讶她的心是不是不锈钢做的,那么坚强,已经到了刀枪不入的境界。
女生在这个年龄最敏感的感情,脉络不清,来去不明。她却独立于桎梏之外,像一棵独立而繁茂的树,根基扎实而没有牵连纠缠。她的特立独行总有一个潇洒的理由,我期待她对青春情愫的注脚。这份好奇其实有我一点小小的私心,她是我喜欢的人。
但是她从来没有一脸认真地用满不在乎的口吻告诉过我她的坚强是为什么。她对朋友那么在乎,玩世不恭却不玩弄感情;她对爱慕那么珍重,习惯独立却抗拒孤独。
我喜欢她,喜欢她像冰化一半的棱角,干净清凉却不锐利;喜欢她像出炉一会儿的全麦面包,温暖充实却不做作。她是很好的女孩子,可惜这个世界眯着眼睛,只会去看白皙的皮肤,妩媚的杏眼,温柔的身段。可是这些精致的美好,众人追逐着用脂粉堆砌,用手术刀雕琢,用虚伪粉饰。她让我迷恋的地方却不是能够捏造出来的,冷峻,炽热,干净,真诚,坚定。
我的好奇终于问出口,那晚,她却没有答复。
第二天起床打开手机,收到的不是高考题,而是长得拖不到底的绿色对话框:
“没有人天生坚强,我一样有风花雪月的愿望,可是我天性如此。这个年纪的男生都喜欢我舍友那样长得活泼,大眼小脸的甜心萝莉,没有人会把我这个‘哥们儿’当红颜。我也不想委曲求全,我做不到甜甜地撒娇,也做不到萌萌地小跑。就连跑个早操,照样要调整好步幅臂摆,跑出一个样子来。我蔑视所谓的规矩,但是我判断准的东西就是信条。男生喜欢的女神气质要高贵冷艳,我可以矜持住,可是我不想放弃逗你们开心的小段子;做女神要纤细不禁风的身段,我可以不吃饭,可是我不想放弃我钟情的运动。我也许永远不会是男生喜欢的小公主,可我起码是喜欢自己的小屌丝。与其蜷缩在地舔舐着不能愈合的伤口,不如改成蹲踞式准备冲刺。同样是跌在地上,我选择我的姿态。”
原来她的坚强令人心疼,我那么在乎她,在乎到了找不出合适的回复。她肯定疼过,不过她现在清醒地康复,而不是强说愁的麻木。
我真心“喜欢”她这样一个女孩,可是没有一个喜欢着她的男孩。我多么想褪去她手上的茧,不让她那么辛苦,替那个还没有出现的人好好疼她。她觉得那个人不会出现了,可是我还相信着。
在走近她以后,我发现一切没有“喜欢”这么简单。谨以此文,记录我那个懵懂的过程,记录她那个纯粹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