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萌16:“作家杯”第16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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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北京以北

吴呈杰

江苏省天一中学/高三

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一直地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阿飞正传》

/Ⅰ

爱新觉罗·暄从来都不把江南当作自己的故乡。

尽管他生于斯、长于斯,但他的姓氏总与江南的温婉秀丽有着强烈的格格不入感——“虎落平原被犬欺”,暄偶尔会借这句俗语发泄愤懑之情。

暄自然算不上正经的满洲人,骑马、射箭、斗蛐蛐,这些八旗子弟常耍的把戏他一概不会。

两年前刚进高中时新同学们还会指着他的名字问东问西,满是好奇和钦佩的神情。如今周围所有人似乎都渐渐习惯了这略显别扭的称呼,“暄儿”才是朋友们简略的爱称。

是习惯吗?还是遗忘?暄苦笑。

他亦不过只是一名普通的准高三学生,那些单调枯燥的日子里任何出格的心思都藏匿得无影无踪,表面平静得不起一丝涟漪。

这高贵的姓氏竟成了不合时宜的累赘。

/Ⅱ

同样不合时宜的还有暄的爷爷。

祖上既是皇亲国戚,爷爷前半生也算一帆风顺:北京大学毕业生、国家机关工作。但中年后那场血腥革命却成了难以磨灭的惨痛回忆。

他最终熬过了这十年,可一朝树倒猢狲散,平反后爷爷心灰意冷,躲到江南隐居起来。后来生活一直风平浪静,却不复当年的声势烜赫。

爷爷被当地人叫作“老顽固”,但暄知道误解都源于他的一副铮铮傲骨。他曾对暄说:“咱爱新觉罗的子弟,终有一天是要回北京的!”

/Ⅲ

爷爷的训诫还回荡在耳边,亭台楼榭、飞檐走壁却在胡同深处渐渐破败下去,复而又闪烁起迷离魅惑的光影,一面面各色嘈杂吆喝的霓虹灯招牌毫无表情地耸立着,直吵得暄脑门儿疼。

“那个爱新觉罗家的北京,已经死了。”突然,一把尖锐的利嗓闪着不怀好意的寒光越过众声逼向喉口。

“啊——”是坚信这是个噩梦的孤注一掷,又或者只是逃离这块魔域的强烈渴望,暄挣扎着从睡梦中惊醒。枕着压在桌上的书正翻到冯唐《我混乱、美丽、安详的北京》,黏上了几根湿漉漉的发丝。窗外是疾驰而过的风景,连绵起伏的山脉挂着初生的第一缕晨光。

暄悠悠地醒转回来,他正坐在“和谐号”列车上,而此行的目的地,正是北京。

/Ⅳ

暄不信“天人感应”一说,但列车越向前奔跑,他动脉里桀骜不驯的满人血液越是汹涌地翻滚着。他感受到身上每一根筋骨、每一粒毛孔都在极力舒展着,争相恐后享受与故乡空气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他悻悻然地安慰自己道:梦,总是反面的。

就是带着这样兴奋、恐惧、紧张、企盼的复杂心情,暄踏上了北京厚实的黄土地。

/Ⅴ

第一步只能是去朝圣紫禁城。

可笑之处在于,暄怕是极少数进自家家门还要收门票钱的。正值暑假旅游高峰期,排了好久的队还和售票员起了争执。那水桶腰看不见眼睛的中年妇女吵得面红耳赤操口纯正京片儿晾下一句:“乡巴佬!”

气得暄差点想把身份证甩她那大饼脸上。

好不容易挤进故宫,喇叭里传来各地普通话,黄色、红色或绿色的小旗晃动着,像是被几个冒冒失失的旅游团包下的场子。

视线散开,宫殿的金漆檐角湮灭于天际,天蓝得像能挤出水来,偶尔一列大雁扑打着翅膀卷起一阵气流,和幻想中一样美好,却像是假的。

暄早就背熟了故宫的全景地图,只是纸上的故宫是空旷而又寂寥的,像面容安详的悲天悯人的圣哲。当它沦为菜市场大妈手里攥着的那根被讨价还价的大白菜,暄惊慌失措地迷失了方向。

/Ⅵ

随便跟上个旅行团,暄只得自行放逐成“游客”的身份,甚至他觉得还要低人一等——自家地盘被这些小旗霸占,又不能学那狐狸说葡萄是酸的。

暄记得历史课上老师讲过,中华民族融合中总是汉化占据主流。暄还记得,那个秃顶老头讲到这时得意洋洋地用粉笔敲着黑板,嗒,嗒,嗒。

是了,匈奴、突厥、党项,这些赫赫一时的名字都永远埋入了时间的光流之中,他所在的建州女真,不过也是空有虚名罢了。

暄想象自己是那无根的浮萍,好容易抓住一块淤泥,又惶惶觉得这不是自己想要的。

来到三大殿,殿门口照例围了一大群架着长枪短炮的,也照例拉起了“禁止入内”的气势汹汹的黄线。芸芸众生更衬着这宫殿越发高耸庄严。暄感到自己的卑微了,他怔怔地想,当他的祖先——诸如著名的康雍乾,正襟危坐于那金琉蟠龙花纹的皇位上时,充盈于心的到底是君临天下的不可一世,还是像自己一般低到尘埃里?

他不得而知。那些个红漆剥落的雕栏画栋,像是死神吐出的无声的叹息。

/Ⅶ

暄是不甘心的。他努力想要和故宫建立某种联系——譬如初抵北京时贲张的血液。

他想象故宫就是那朵小小的夕颜——永巷内随处可见的野花,只在夕阳西下杳无人迹时才绽放出它奇异的光彩。

他等待着,夕阳已翻过地平线,虬枝盘曲收折橘红夕阳,风静止。暄长长的影子染上了一层鎏金色的光辉,身后是同样金碧辉煌的太和殿。这样的场景是极壮美的,他可以学学吼出“我是世界之王”的杰克,但暄没有这样的心思,焦灼的期盼像是无数条小虫在啮咬他的肉身,他坐立难安。

/Ⅷ

夜的羽翼降落,撒下一张让暄无处遁形的网。坐立难安?他索性躺下来,什么也不想,只呆呆地凝视着这一角墨蓝色的逼仄的夜空。今夜的月亮又大又圆,暄想到今天是十五,家人团聚的日子,他却陪着几百年来无数在这宫里含冤而去的亡灵。真像是上天开的玩笑。

然而这样的月色岂能白白辜负?爷爷送他的一支长笛一直存着,“旧时月色,梅边吹笛”,此时笛声倒是很应景的。

暄将竹笛靠上唇角,微微翕动,无意识地,笛音汇成了一尾波光粼粼的清溪: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这是李白的《长相思》,李大才子想念远在云端的佳人,暄自认无人可想,心心念念的紫禁城就在足下,何来相思之说?

他笑笑,复又躺下,慢慢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小猫。然后便以如此难堪的姿势熬过这漫漫长夜。

夜凉如水,他想在今夜的月色下死去。

/Ⅸ

一夜无梦。

记忆中反复镌刻的光怪陆离的幻象,像是做了亏心事的小孩忸怩着不肯出来。暄本以为会有故事发生,却未曾料到《长相思》的笛音是紫禁城之行最大的亮点。他像是卸下了什么包袱,伸个懒腰三步两拐就出了午门,然后再没有回头。

之后的暄安于以外来者的眼光打量北京一切不可思议的事物。在西单,他安静地听那个流浪女歌手唱完一整首《等待》,“等待复等待,永隔一江水”,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急步离开;在南锣鼓巷,他在互相推搡的人群中被别人挤兑,也毫不客气地推回去,玻璃柜里标着令人咋舌价码的汉白玉、青花瓷注定只是相机里永远封存的影像;在北大,他一天就逛完了这所无论是他自己,还是老师同学都认为他必将考入的著名高校,也终于明白学姐所说“进来时觉得北大这么大,现在觉得北大这么小”的感叹。

暄曾经很喜欢汪峰《北京,北京》里写的那句歌词:“我在这里欢笑,也在这里哭泣。我在这里活着,也在这儿死去。”他第一次意识到,将北京改头换面成任何一个地理名词,都是一样的。

/Ⅹ

暄终究没能洒脱地离开这座大城。有些事明知结局如此,却定要寻一个理由,无非是自欺欺人的心安。临走前,他也需要一个潇洒的挥手离别。

爷爷嘱咐过暄要去找一个人,地道老北京,爷爷北大时的故交,如今经营一家羊肉馆,颇有些传奇色彩。

店开在簋街,不起眼的“老杨羊肉馆”。走进去倒是别有洞天,人声和那咕噜咕噜冒泡的锅盖一样鼎沸,热腾腾的雾气熏得这地儿亦真亦幻、亦正亦邪。暄瞥了两眼认定那个独坐一隅的老头便是所寻之人。一双浓眉大眼,一口舒服的京腔,一身痞子气,还有某些说不出的东西,让这个倔犟孤僻的存在成为隶属于所在时空最完美的契合。

他有种预感,这个老头会揭开些什么。

/Ⅺ

暄拖着步伐走到他的对面坐下,将手来回摩挲两遍,然后声音颤抖地开口试探:“您知道我是谁吗?”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这未免有些晚辈对长辈的冒犯。

老头终于抬起头,锐利如鹰爪的眼神从暄脸上扫过,又很快低了下去:“不知道。”简短有力的回答。

“我姓爱新觉罗。”暄又一次鼓起勇气,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心虚。

“哦?那可不像你爷爷。”老头淡淡挑起眉毛,沉吟道,“——不过,不像也是应该的。”

暄没有料到是这样的回答,他有些急不可耐:“老先生,此话怎讲?”不等老头吐出什么,暄又很快截去话头,越发沾染上了少年人的戾气:“为什么不像?我——不属于北京吗?”

这本该是个羞于启齿的问题,对它的肯定答复不容置疑不容置喙,暄觉得只差一步,他十余年构筑的强大的心理防线就要走向崩溃。

“我属于北京吗?”暄一遍遍问自己。

/ⅰ

老头目光放远,显然勾连起记忆深处的某根神经。“你爷爷是属于北京的,他在北京呆了大半辈子。我也是属于北京的,我和这儿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血浓于水。它是我的一部分,要是离了它就像丢了魂一样。”

老头顿了顿,深邃的眼眶凹陷,看不清眼神:“你看这锅里的羊肉,看上去和其他地方没区别,但就是因为它在北京,才有了独特的味儿。”

老头不像是善于言辞,却絮絮叨叨地开了话匣子。暄什么也不敢想,只睁大双眼,木然地盯着眼前那片虚空,像要抓住什么。

“北京爷们不会表达感情,平日里老骂北京这样不好那样不好,但只要外人说个浑字,一定是第一个冲上去揍他。”或许是暄看错了,他竟然看见老头的眼眶有些泛红。“我也没啥盼头,就等着平平淡淡活完这辈子,死了也叶落归根,哪儿也不去。”

/ⅱ

暄再也听不清老头后面讲了什么,他只觉得眼前老头的面容慢慢模糊了,那些字符也渐渐飘远了,天地间只余他一人。

他想起在西单的流浪歌手,她等待的是离开;老头等待的,却是永恒的扎根。

天才的卡夫卡早已替暄描述出了那种最真切也最虚幻的感觉,北京是他远远就能看见的城堡,他一直没有找到进入它的方式。最后,暄也只能选择——离开。

老头没有说什么,答案却在那里昭然若揭。

暄苦涩地想,原来我只是个不合时宜的客人。

/ⅲ

对话的结尾,老头指了指北方:“去那里吧,那里才是你们爱新觉罗发源的地方。”

北京以北,那里,又是哪里呢?暄看过电视,那里有广袤苍茫的草原,有落满星子般透明的溪流,有美得让人几欲落泪的如血夕阳。

那么遥远,暄不知道何去何从。

他觉得自己就是《阿飞正传》里的那只鸟,他只能一直飞一直飞,却永远不能落地。

暄惘然笑了。

点评

该文具有一种历史的穿透感以及人生的况味感,在一种姓名与地域的悖论中透示出些许中国传统文化的密码意味。行文简洁,叙事充满形式造型意境,在一种举重若轻的叙述风格中,有着一种岁月沉淀的醇味以及幽默情调。

上海戏剧学院教务处处长、教授厉震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