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哥,你不知道。在我眼里大多数人都是灰色的,平淡,乏味,不过十几年的工夫就被冲洗掉了所有颜色。我不想那么早就屈服,但是我找不到鲜艳的人了。”暑假的前一天,待查寝的老师趿着脚步走了之后,我们聊了一夜,这夜的老方,不像老方。
有一天午夜梦回,忽然忆起那晚的情景,才想起来我似乎忘记问了,在他眼里的我是什么颜色。
大概……就是灰色吧。我勉强地扯了扯嘴角,我不就是典型的好学生么,除了有个叫张方圆的朋友。
开学了,我们又做了同桌,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使然。
生活有些不起眼的小波澜,而我在老方老圆和喂的轮回中一点一点地适应着逐渐沉重的学业。我想我可能并没有因为老方的不羁而放弃我一直树立的好学生形象,书照样要读,考试照样拼命,多的大约是一直陪伴左右的吉他声。
午自修前的几分钟,我和老方靠着栏杆闲聊,被风吹得痒痒的,吸进了几丝含笑的甜香。我撞了撞他的胳膊,说:“老方,我羡慕你小子到妒忌。谁不想像你一样活得那么潇洒,还有美貌如花的盛学姐常常找你,人生啊人生……”
老方掩饰着挽了挽校服袖子,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其实老方一直在不间断地收到情书,虽然他总是不屑一顾地将各种精致的信封塞进抽屉里面,然后很镇定地对我说:“哦,初中一哥们,也玩摇滚。”哦,这样啊。我配合着假装没有看到他紧抿的唇和腼腆的表情。
老方收到情书很正常。由于他和教导主任不时来点诸如“践踏草坪”“逃避跑步假装女生例假”等小摩擦,张方圆这个名字在我们学校很出名,几乎等同于蔑视权威的一尊大神了,再加上他清秀的脸,还有那一副不羁的做派,双手插兜,嘴边挂着邪笑,时不时冲着对面走来的女生吹几声口哨。我很想吐槽这些都是表象啊,这方面老方腼腆得要命。
老方的女性朋友其实也只有吉他社的那位盛学姐了,她大概才是老方真正的同类。他们谈起摇滚时,那样的神采飞扬,衬得我更加暗淡无光。
我微微低头,涌上一些无力感,在摇滚这一方面,我始终无法给老方回应。老方始终没有把我变成彻头彻尾的精通摇滚的人,也许是我一开始就存了惫懒的心态,我从来没有弄清过老方如数家珍的乐队,也不曾搞懂过他喜爱的巴洛克摇滚和后现代朋克,那些充斥着乱七八糟声音的乐曲于我,与催眠曲无异。
我和老方,不过是点名册上的巧合堆积起来的朋友而已。我必须承认,我不懂他,至少现在没有,也不知在这仅剩一半的高中时间里是否可以做到。很多年后,会不会他依旧是他,而我早已不能再被他从灰色人群中认出。
最近连晚饭时间都碰不到老方了,估计又和盛学姐交流CD去了吧。我有些不痛快,就像小时候妈妈夺走我的玩具,然后把我送去学书法一样。被忽略的感觉,很不好。
我曾隐晦地提及是否在恋爱,老方腼腆又语无伦次地搪塞了过去。
有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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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了,再过一年零四个月,我们便要走向高中生涯的终点。班主任开始不停地倡导“把心沉下去,让梦浮上来”,班里也如他所愿地渐渐沉寂下来。
老圆如往常一样被班主任叫去教育,但是这次,他没有回来。
整整3天,我旁边的座位空空荡荡,他突兀地消失了,就如他突兀地出现,毫无征兆,也不曾留下什么讯息。苦恼于我们根本就没留下什么联系方式,现在也不知从何找起。
后来断断续续地听其他同学从家长那边听来的各种传闻,据说老圆和高三的盛学姐谈恋爱,导致学姐的成绩下降,就在这个距离高考两个月的当口。于是她的父母伤心痛恨中去老圆家闹了一场,生生把老圆的爷爷气进了医院。
我脸色发白,老圆这回踩到雷了。早恋一直是学校的禁忌,依老圆的性格肯定是不会屈服的,到时候闹起来也许要受处分。
但是,出乎意料,老圆很平静地回来了,并没有想象中的反抗。
那天晚上,等查寝老师晃悠着手电走开之后,老圆悄悄地坐到了我床边。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除了他反射着走廊夜灯的眼睛,闪着黑曜石般的光芒。多日不见,除了担心外,也有些气恼他什么也没和我说。
“公主哥……”
“你们分手了?”
“不……”老圆的声音有些沙哑,“根本没有在一起。”
我皱了皱眉,居然是一个误会?
老圆压低了声音,我几乎听不到他的嗫嚅:“我不知道为什么错了……明明,只是想把我喜欢的和别人分享……”
我不知道怎么回应,难道错在他喜欢的是不被家长接受的摇滚?难道错在他的朋友的性别与他不同?
我放在毯子外的手背忽然触到了滚烫的液体,那分明是男孩困惑的热泪。
而我,除了握住他的手,什么也做不了。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张方圆变了,他的名字总是高高挂在黑板上早到名单的第一个位置。他把那面靠着他桌子的墙壁刮得干干净净,仿佛那上面龙飞凤舞的乐队名字只是臆想的幻觉。张方圆变沉默了,不再是那个挂着微笑和女生打招呼的倜傥少年,也不再是那个有各种奇怪可爱的癖好的摇滚青年。我看见他偷偷藏起的吉他碎片,就放在他的箱架上最好的位置,仿佛那是破碎的阳光。
老方或者老圆,他终于成为了所有人都希望他成为的人。
我看到他收起了所有羽翼,而他身上鲜艳的色彩正在慢慢淡去。
后时代的摇滚青年,要这么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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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当真是全然不知他需要什么了。重唤起他的张扬和激情,还是推他在“正道”上再走远一些?我不知怎么选择,于是只好什么都不做。直到——
“这些唱片,啊,还有这袋蓝色马克笔,我用了两支,这些都给你。”张方圆捧着一个纸箱子来到学校,“公主哥,我要和你互换身份,我要考上清华北大!”
“滚,我不和你换。”我推搡了他一下,心里涌上一阵空虚的恐慌。
“……混蛋。”张方圆正了正脸色,“公主哥,还记得我和你说的灰色人群吗……”
“老方,别……”我不知道该怎么挽回,只是懊丧自己为什么不早点试图挽回。
他摆了摆手,阻止了我的话:“公主哥,我不会放弃摇滚的!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虽然赖皮着假装不知道。不过是收敛我的张扬,有什么呢?还有一年零两个月,我们一起!”很坚定的语气,男人的承诺。
老方,老圆,或者喂,一起。我的脸上是止不住的笑。
其实一直没有和你说,看到这样的你,我记起了自己仗剑天涯的梦。
嘿,后时代摇滚青年,你还在,真好。
点评
摇滚是什么?是Rammstein(德国战车)?是Lamb of God(上帝羔羊)?还是崔健的《一无所有》?是,但又不仅仅是。摇滚在本质上是对既定程式化的生活的一次抵抗和背叛,是对某种秩序的颠覆和睥睨。在这个意义上,凡高是一种颠覆,他颠覆了一种艺术上的公式化的平庸,罗布·格列耶是一种颠覆,他颠覆了比喻在小说中至高无上的位置。文中的老方或老圆也在颠覆,他想颠覆许多人希望他变成的模样,他想颠覆仅仅为考试而活着的程式化生活。他有仗剑天涯的少年梦。
萌芽杂志社执行主编李其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