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浩文
上海工商外国语学院/大一
/一
林光出殡的那天,林柱趁乱从家里溜了出来。他手里捏着从装钱的盒子里偷偷掏出来的两个硬币,抬头挺胸昂首阔步地走进了王大的理发铺。
“哟,小兔崽子。”王老爷子放下手里的报纸,从柜台后面抬起头看他,“你不在家里好好守着你妈,来我这儿做什么!”
林柱没做什么理会,只把手里的钱用力地按在柜台上,老气横秋地吆喝着:“老板,光头一个!”
王大被他炸雷一样的大嗓门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他坐正身子扶了扶眼镜,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林柱,最后突然大笑起来。
“好啊,”他说,“走了个老的,来了个小的。”
“好啊!”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十几分钟后,出殡的队伍走到理发铺门口,正赶上林柱顶着他光亮光亮的脑袋走出来。他花白花白的头皮实在是太亮了,把所有人的目光都捉了去。“嘿!”有人喊起来,“你们看林柱的头!”马上就有人反对了:“什么林柱,这不是活生生一个林小光头嘛!”
于是林柱在几秒钟之内成了林小光头,出殡的队伍也在几秒钟之内变得喧闹起来。
林小光头看见所有人都对着他指指点点,还时不时发出尖刺难听的笑声。他也不搭理,只像个领导人一样扫视了一下整个队伍,发现有一个人没有笑。于是他又像领导人一样甩开大步向那个人走去。人们自动给他让出路来,不管他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叫起来。
“林小光头!林小光头!”他们叫着。林柱却应也不应一声,只知道直直地走到那个人面前。那个人铁青着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妈——”他叫她。
她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清脆的响声让整个队伍都突然安静下来。——林光他老婆,林柱他妈,一言不发地抡圆了手臂,给了林柱一个结结实实的嘴巴。
林柱被打得踉跄几步,差点就要倒在地上。人们都看傻了,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只知道直愣愣地看着母子俩。林小光头现在狼狈极了,他捂着自己脸上巨大的巴掌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兰狠狠地看着她的儿子。她的眼睛里面布满了蛛网一样的血丝,现在眼睛里面又酝酿了一场洪水,好像马上就要决堤而出。她身后的板车上躺着冰冷的棺材,棺材里躺的是她丈夫的尸体。可怜她的丈夫啊,到死还不得安宁。她怨不得别人,但却是她和他的儿子造成了现在这样窘迫的局面,这让她内疚和难过极了。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浑浊不清的嘶吼,又吐出两个干巴巴的、意义难明的音节。
林柱听明白了,她叫他跪下。于是他双腿一屈,便跪在了地上,土路上零碎的石头硌得他皱了皱眉。林兰没有再说一句话,她一只手按着额角,冲着队伍挥了挥另一只手,示意重新上路。浩浩荡荡的队伍又开始远去,扬起的尘土拍打在林柱崭新的光亮的脑袋上。
到后来连队伍扬起的烟尘也再看不见,他还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地跪在那里。
/二
林光是累死的。
作为一个责任感过剩的男人,他脑子里满是让妻子儿子过上畅快日子的幻想,拿幻想当力气没日没夜地耕作。时间一长,身上大大小小的毛病积了一箩筐。可偏偏贪心不足,总想要能省则省,能赚就赚。太和钱计较的结果就是病来得也快去得也快,两天前他昏倒在了地里,两天后就睡在了村外简陋的土坟里。
林光一走,这个破旧的家里就只剩下了林柱和林兰母子俩。
林小光头成了家里唯一的男人。
他每天和隔壁的赵妈学着纳草鞋。男孩子的手总是生得笨一些的,草绳在他的手里像是一只爱咬人的草蛇。他的手上都是被刮擦的伤口,红通通的像裂口的果子。其实他做的鞋子实在是——不尽如人意——尽是些尖锐的草刺,形状也不大好看,歪歪扭扭的像只纸船,也不结实,松松垮垮的好像马上就要塌了。也就是赵妈可怜他,随便给他几个硬币就打发他走。林小光头也不在意,把钱揣在兜里,摇摇晃晃就往外面走。他要在这村里走一圈,捡些能卖的东西回去。
林柱自从成了林小光头,连走路都走得气势十足。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有人乐此不疲地叫他“林小光头”、“林小光头”。每每有人叫他,他就煞有其事地点一点头,然后把胸膛挺得老高,一步一顿地走开。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为什么要剃光头。但大家心里都清楚,也不说破,只是都心照不宣地帮着这个命苦的孩子。于是林小光头总是可以在这一趟看似漫不经心的散步里,捡到两三个沾泥的空瓶子,或者是脏兮兮的编织袋,然后他就得意洋洋地提着他的战利品,顶着他的光头回到家里。
林兰定是还躺在床上的。自林光死了以后她便一直这样,一句话也不说地躺在床上,甚至动也不动一下。她的脸色蜡黄,两眼直勾勾地瞪着有些发黑的房梁。林小光头这时候就要爬到凳子上做饭了。他将他的双手举过头顶才够得到灶炉,所以做饭也全凭运气——有时候可以吃到煮得刚好的粒粒饱满的饭,有时候就只有干干硬硬的米粒了(因为无人指导,他到现在还没有抓到诀窍)。但是林小光头从来不介意——他总是让人觉得他是什么都不在意的——他配着林光生前腌的咸菜,两三口就可以把饭扒光。然后,他再盛一碗饭(或者硬米),端进里屋去放在林兰的床头。这碗饭一定盛得满满的——尽管林兰每次只吃一小点,但是林小光头总是把这碗饭盛得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再端给林兰。他叫她:“妈——”但是林兰好像听不见一样。很多时候林小光头不知道林兰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更多的时候他甚至怀疑,床上是一具了无生气的死人躯体。
林小光头小心翼翼地退出去。他拉着木门,看见房里的母亲被黑暗收入囊中。他好像看见这个房间里一个巨大无比的黑洞,在把一切都吞没。他的母亲就要跌落,在边缘摇摇摆摆,弱不禁风。
/三
渐渐地人们都改了口。
他们不再叫他“林小光头”,而是直接大喇喇地喊他:“林光头!”他们叫完以后总要笑着对旁边的人感叹:“走了个老的,来了个小的。”可是林柱却失了先前得意洋洋的神色。每当人们这样叫他时,他反倒把背弓起来,像个偷了东西的小偷一样灰溜溜地走掉,再也不如以往一样兴高采烈。
“还不是时候呢。”他心里念着。
其实他的草鞋已经纳得比以前好多了,赵妈给的钱也渐渐地多了。林小光头不再需要去捡地上的破烂来换零星的收入,他只要在赵妈家里乖乖地纳鞋,就可以赚到半个兜的硬币。可是他还是这样想着:“还不是时候呢。”
这天林柱从外面推门进来。
他径直走到装钱的盒子前面,把裤兜整个翻出来,里面的硬币都哗啦啦地掉进盒子里。他摸摸头,又有些发茬儿冒出来了,于是他又重新拿回两块钱放在兜里——明天该去理头了。拿了两块钱出来的盒子仍旧显得很满。他想:“差不多了吧。”
是差不多了。
于是林柱把那些硬币叠得整整齐齐的,像是铁皮盒子里面拔地而起的高楼。少年显得有点兴奋——小心翼翼地努力后终于要绽放的一刻。他把沉甸甸的盒子拿起来——盒子真沉,他的细细的胳膊被带得禁不住地往地上掉去——尽管这样,他还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提着它,一步一晃地往林兰的床边走去。他一晃,高楼就散了架,他就停下来,重新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摆好,又站起来,然后不等他摇晃几步,哗啦一声硬币又散了。他只得又停下。他带着一个小孩子偏执般的坚持把硬币摆好,用了很久才走到林兰的床前。
“妈——”他自豪地叫她。
可是林兰没作什么反应,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盯着天花板。
“妈——”林小光头急了,他把一整盒的硬币放在林兰眼皮子底下,又叫她,“妈,你快看,这是我——”少年激动得手舞足蹈,一不留神,一只胳膊重重地砸在盒子上。这一场巨大的地震把铁盒子里那个整齐的世界闹了个天翻地覆,硬币哗啦啦掉在地上,滚进床底下柜子底下,洒在地上。
林柱的嘴张得老大,像是忘了要说什么。
最后他什么都没有再说,蹲下来把硬币一个个捡回盒子里去。
捡了很久盒子里才铺了薄薄一层的硬币,太阳却快要下山了。床上的林兰安安静静地没入黑暗里,一声未吭。林柱突然觉得自己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脖子,喘不过气来,这个房间里面有一种让他窒息一样难受的绝望阴暗。他发了疯一样地放下手中的盒子站起来,冲到外面的屋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这个时候他看见黑白色的父亲被框在黑白色的相框里笑着看着他。他觉得有什么东西从眼眶里掉出来,同时带走了他全身所有的力气,竟然连站着都有些困难了。
他看见苟延残喘的阳光落在满地的硬币上,好像一地金色的眼泪。
/四
晚上林柱被肆虐的蚊虫吵得睡不着觉,索性祛了睡意坐起来一心一意地抓头皮。这个时候里屋闪出来一个黑影,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林柱吓得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他想了想,也慢慢爬下床往黑影去的方向走去。
林柱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看到林兰倚着木门坐着。
“妈——”他叫她。走过去和她并肩坐着。林兰还是没有理会,于是林柱就一次又一次地叫她:“妈——妈——”
始终得不到回应的呼唤让少年失了信心,后来林柱索性也闭了嘴做哑巴。一老一少就这样在夜深的五月安安静静地坐着。慢慢地林柱觉得自己的脑袋变得昏沉起来了。他使劲地想着,这样坐着已经多久了呢,是十分钟,还是一个小时,或者远远不止,已经五六个小时了?肯定不止罢,或许已经很多天了,也许更久,已经很多年……到最后,他甚至觉得自己生来就坐在这个地方。他太累了,他几乎就要睡过去。
年少的带点浮躁的孩子终于忍不住扭头可怜巴巴地看自己的母亲。林兰却只是僵硬地挺着脊背坐得笔直,没有一点累的样子。她的目光呆滞地盯着眼前虚无的某个点,嘴唇抿得紧紧的。林柱看着母亲惨白的脸,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他看到东边的山上已经有了第一道白亮的线。露水落在他的身上,衣服上和光溜溜的头皮上,让他觉得凉透了。林柱忍不住哆嗦起来,他扯扯林兰的袖子,怯生生地喊:“妈——”
林兰还是没有答话。
林柱抓住了林兰的胳膊,来回晃了几下,又叫:“妈——”他带点哭腔的声音在就要迈入白天的夜晚末端格外的响,“妈——,回去吧,我冷。”
林柱抬头去看自己母亲的脸。他惊喜地发现林兰的嘴巴动了动,好像在酝酿什么话。他也不再说话,一心一意等着母亲开口。
两个人就又这样跌进了沉默。
过了很久,在林柱就要放弃希望再叫林兰的时候,林兰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像是从一个狭窄的缝里面挤出来的风一样,微弱而沙哑。她像是在努力挣扎,在说的像是生来所讲的第一句话,带着一些努力学习的意味,艰难地开了口。
“你爸——,”她说,“你爸怎么还不回来。”
小小的林小光头觉得又有一滴水滴在了自己的头皮上,但不同的是,这滴是滚烫的。他觉得自己的头皮一定要被灼伤了。林柱抬头看母亲,发现一串串的浑浊的眼泪像清晨的露水一样挂在林兰的脸上。
“你爸怎么还不回来。”她哭着说。
林小光头有些慌了。他一下手忙脚乱地不知道要做什么。最后他把林兰的手抓过来,放在他光溜溜的头顶上。他说:“妈——”
林兰的小声抽泣终于变成了嚎啕大哭。事实上林光死后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哭起来。她把林小光头的脑袋抱在怀里,不断往他的头皮上蹭鼻涕和眼泪,嘴里冒出一些语无伦次的话。她“哇哇”地叫着,头发散乱地挂下来,像个牢里逃出来的女囚。
事实上她真的逃出来了。
林小光头被林兰抱得就要喘不过气来,他透过母亲胳膊的缝隙,看见远方的天已经亮起来。
天就要大亮了。
早上林柱顶着他长了些发茬的头又去了王大那儿,他出门时林兰还在睡觉。林小光头拿手撑着自己打架的眼皮一步步在路上走着。人们叫他:“林光头,今天怎么这么迟啊。”他只“嗯”几声,便径自走开了。
林小光头剃了头又去田里溜了一圈才回家。他踏着一家一家的饭香走到自家门前,觉得自己的肚子好像在哀嚎。他推开门,竟然闻到饭菜的香气。
“我不是走错了罢。”他想。抬眼却看到林兰坐在桌边已经盛好了饭。今天的菜格外丰盛,除了青菜还炒了一小盘肉。而他的母亲好像已经全然忘记了晚上的事情,以及林光死后漫长的一段时间里自己的颓唐,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和浮着点红晕的脸。林光的位置上照例摆着空碗,供着光头林光的像。
“来吃饭。”林兰冲他喊。
林柱一愣,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做什么。他看见他的母亲和他的光头父亲一起看着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已经扔下他很久。他的父亲顶着和他一样的光头在黑白的相框里笑得灿烂无比。他觉得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成为了林光头,而不是林小光头。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力和轻松。往后这个家就支在他身上了,他想,想着想着挺了挺胸膛,对着照片里的变成林老光头的林光笑了笑。
“我把你赶跑了。”他心里暗暗地念道,忍不住地得意起来,“以后就靠我撑着。”
“在想什么呢,快来吃饭。”林兰眯起眼睛微微笑道。
刚才得意洋洋的林小光头突然有些害羞地挠了挠自己寸草不生的头顶——他在心里毫不吝啬地用所有他能想到的词夸奖了王大,他刮的光头终于明亮到,足以照亮这间阴暗冰冷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