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发生在七十年代一个农场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农场中学的一对恋人老师。
男老师教政治。他长了一副瘦长俊朗、神采飘然的身架,一件普通的灰色中山装穿在他身上,也能够穿出常人所不具有的体面。语文老师孟夫子私下里曾经对人说,若放在从前穿西装的时代,凭政治老师的这副身架子,穿西装是绝配。
女老师教音乐。她的体态娇小而丰腴,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终日巧笑盈盈,浓密的睫毛随笑容在脸上轻轻扇动,宛如一对黑色蝴蝶的翅膀。她喜欢穿黑色衣服。夏天是立领短袖掐腰的黑丝绸上衣,一条宽松的黑色皱纱裤子。春秋是黑色平绒外套。冬日里一件粗呢黑大衣。黑色衣装配她丰腴的身材和白嫩的娃娃脸,就显出别一种韵味来了,其丰腴更见性感,其白嫩更具诱惑。
这一对玉人的婚礼,在当时的农场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壮举,事隔很多年,农场里每有人结婚时,老人们还都会津津乐道地谈起当年两位老师结婚的情景。
婚礼是借场部礼堂举行的,场革委会副主任亲自担任司仪,为他们主持一切。农场领导把这个活动当作全场树新风的榜样隆重推出,因此贴钱买来了许多的花纸,许多的糖块、瓜子、花生,用小竹筐装着,沿礼堂舞台的边缘摆了齐齐一排。
那一天晚上,几乎全场职工都被场部大喇叭叫到了现场。大人们或站或坐,聊天,磕瓜子,评点新人的穿着打扮,说一些打情骂俏的荤话。孩子们嘴巴里含着糖块,在大人的腿间窜来窜去,疯笑打闹,快活得赛过年节。雪亮的大灯往舞台上亮堂堂地照着,门窗紧闭的礼堂里暖融融地热闹着。两位老师在台上并肩而立,一个潇洒俊逸,一个娇艳如花,神态都是大大方方,叫说恋爱经过就说恋爱经过,叫啃苹果就啃苹果,跟司仪的每一个程序都配合得丝丝入扣。
后来有几个小伙子被热闹的气氛撩拨得起了性,在台下一商量,七八条粗嗓门喊成一条声:“香一个嘴!香一个嘴!我们要看新郎新娘香一个嘴!”
人们就跟着起哄:“香一个吧!新郎新娘香一个吧!”
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眼睛都直勾勾地看着台上,都等着即将发生的激动人心的一刻。
司仪笑得眼睛都快没了缝,假装公允地征求新人的意见:“怎么样?你们可以吗?真不好意思的话就别勉强。”
新郎就用眼睛对新娘发出询问。新娘抿嘴笑着,微微点一点头。新郎随即一转身,没好意思当众拥抱,只用双手扶住新娘的肩膀,头低下去,脸侧过来,双唇轻轻贴上了新娘的嘴边。
全场爆发出如雷的欢呼。小伙子们激动得嘶哑了嗓门,互相擂着对方的胸脯。姑娘们一个个面红如血,娇羞地把脑袋藏到同伴的肩窝里,好像被当场香嘴的是她们自己。小孩子们似懂非懂,也跟着直蹦直跳,嗷嗷地叫得像一群小狼崽子。场中气氛沸腾得如同开锅。那是在七十年代的当众接吻啊!在那个禁欲的年代,电影戏剧都绝对没有这样刺激的场面和镜头啊!
时间持续了约摸十秒钟,尔后两人分开。分开的时候他们的目光仍然胶着在一起,彼此都显得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忽然,在人们的猝不及防中,他们竟又不顾一切地扑在一起,开始了他们的第二次接吻,姿态和神情都愈加迷狂,根本就有些旁若无人。
礼堂里一反常态地安静。人们屏息静气地注视台上,不敢吐痰、咳嗽和移动身体,生怕意外的响动惊吓了这美妙的一瞬。
这一对老师的婚礼使全场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得到了极大满足。
在此之后的大大小小新式和非新式婚礼上,再也没有哪一对新人有如此的胆量和气魄,敢于当着亲友和陌生人的面一而再地接吻。农村男女们可以在田地麦场上打闹得扯衣脱裤不分彼此,但是一旦有机会来了真的,就立马怯场,死活都不肯超越拉手的界限一步。
那一场婚礼也就成了农场上空前绝后的壮举,带着一种表演的性质,很多年都没有被人遗忘。
那天晚上散场之后,农场知青们簇拥到教师宿舍里接着闹新房。新娘子笑吟吟地搬出一架手摇唱机,放上一张胶木唱片,让大家欣赏音乐。
乐曲从唱机里溪水一样清粼粼地流淌出来时,所有的年轻人面面相觑,惶惑不已:这不是我们平常听惯的民歌、语录歌和样板戏呀!这到底是什么?这么陌生又这么好听?这样美妙醉人的天籁般的声响啊!
问新郎新娘,他们商量好了一样,笑而不答。
清粼粼的小溪就这样从山间岩石中撒着欢儿地奔出来了,它拥着泡沫,打着旋涡,挟带着嘻笑和欢乐,一路欢奔着冲向平原。它看见了辽阔的草原和田野,大地像一个温柔的母亲,敞开胸膛接纳它入自己怀中。它因此而变得沉稳和端庄,安静如一个歌吟的少女。它舒缓地迈步行走着,带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和雍容大度的风范。它用自己的身体负载船只,浇灌土地,涌动起一个又一个浪花向人类致意。天黑了,沿途的村庄都睡了,它也慢慢地停息脚步,沉沉睡去。暗夜中时不时有它轻轻的呢喃声,是不是它做了一个五光十色的好梦呢?然后天光四亮,红日涌出,给它披上了一层灿灿的金袍,它伸一个懒腰醒来。该是奔腾入海的时候了。你看它浩浩荡荡,激情澎湃,似乎在向大地做最后的告别。可是海这个家伙过于高傲,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派头,用力地把它推开。它被激怒了!它咆哮,抗争,撞击,掀起一波又一波的冲天巨浪。它想要告诉海,勇敢者是完全无所畏惧的!你听你听,海不是屈服了吗?它们终于交汇和融合到一起,彼此轻抚着对方的伤痕。一切归于平静。
房间里也是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是呆呆地坐着,望着唱机上嗤嗤空转的针头。很久之后才有人小心移动身体,抬一抬坐麻的腿脚和屁股。
好几年之后,我在北大的小礼堂里听一场学生会组织的讲座,主持人用卡式录音机放出来的也是这样一段音乐。十八九岁初次聆听的记忆太过深刻了,所以我听到一半时竟忍不住地全身颤抖,活像高烧之后接着而来的寒战。
那一次我记住了乐曲的名字:交响诗《沃尔塔瓦河》。作者是捷克音乐家斯梅塔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