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一天,我到一所大学去办事,不巧要找的人不在,便信步走到旁边的小山坡上,坐在石凳上静候。时间在上午十点钟左右,斜穿过山坡的小径悄无人声,我独自静静地坐着,发现铺满了脚下的金黄色的落叶竟是银杏。一瞬间,在那个深秋的金黄色的世界里,望着从树叶间筛下来的阳光的点点碎片,我忽然感受到强烈的怀旧情绪的冲击。
银杏树是故乡的树。“银杏”是个洋名字,小时候我们都跟着老人喊它“白果”。乡村、城镇、公园里、道路旁,走到哪儿都可以看到这种树冠如伞、仪态万方的树。树叶是一柄小小的扇子,有把柄,有扇面,浅绿中蒙一层微微的银白,极高贵极雅致,想象一个绢制的美人儿握它在手,该是很相配的吧?果实有核桃大小,黄绿色,密密簇簇挂在树上。树大多很高,打果子的竹竿便也要很长很长。打下来以后不能拿手剥,据说有毒性,会烂手。可以用脚踩,“啪”地一声踩烂了黄绿色的外壳,里面是银色的白果。
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白果树有公母。公树不结果,但是母树少它也不行。方圆几里之内只要有一株盛年的公树,母树就满足了,就微笑着开花,安静地结果。记得县城公园里有一株公白果树,树干直径足有两米,雷打电击、干旱雨涝、蛇爬虫咬、枯萎了又复苏……所有关于它生命的历史都明明白白记录在苍老的枝干上,由人去惊叹去瞻仰。那时候我惊叹于它的是年年从树上挂下来的蛇皮,一条又一条,薄得像纸,微微透明,在半空里飘来飘去。我抬头望着它们,感受到一种极度紧张和恐惧带来的快乐。
冬天便是院里的孩子偷烧白果吃的时候了。白果那时候不稀罕,几毛钱一斤,差不多的人家大抵都有。踮起脚尖从竹篮里掏摸出三颗四颗,放在煤炉的铁盖上烘焙。烘到微黄,赶紧用火钳夹下来,否则等它“嘭”地一声炸裂,很可能就炸出几米之外,炸得无踪无影。白果的味道清苦芳香,那样一种奇异的香味,是任何植物、任何果实都难以相比的,心细的人,也许吃上一颗便永世难忘。只不过,白果只有在炒着吃、烘着吃的时候,香味才最浓郁。用它烧菜、入汤,吃在嘴里便只有糯,没有香了。
秋天的银杏树是最漂亮的。它的落叶不是梧桐那样的褐黄,而是地地道道的金黄色,柔软的,灿烂的。那么多柔软和小巧精致的叶片静静地躺在地面上,仿佛铺开了一片金灿灿的梦,一片女性的、温馨的世界。我至今喜欢秋天,喜欢金黄色调子的风景画,大概就是从故乡的银杏树开始的吧?
很多年之后我到北京读书,不知道是出于自己的主观意愿还是什么,总感到校园里最多的是银杏树,最茂盛的是银杏树,最漂亮的还是银杏树。夏天里,树叶也是那种极高贵极优雅的绿,绿中带一点微微的银白。半夜里一觉醒来,会听到宿舍窗前树叶在风中沙沙地响。如果是煌煌的月夜,便看到深蓝的夜空里那一抹伞状的黑色剪影,于是就想,几千里之外的故乡,此刻银杏树衬着月夜,也该是这样的风姿这样的情调吧?秋天,银杏树下同样会落一层灿烂的金黄,跪在上面,坐在上面,或者是仰面睡在上面,感觉到落叶里浸透了银杏的微苦的清香,浸透了那种典雅,那种秀美,那种温馨和宁静。这时候真愿意自己也变成其中的一片落叶,就这么静静地躺着,静静地沐浴阳光,承受风雨和践踏,直到腐烂成泥。
毕业了。工作了。成家立业了。十多年之中走南闯北,似乎在哪儿都能看到银杏树,都是同样的银绿同样的金黄。不同的只有一点,也是最最重要的一点:家乡的银杏树结果子,北京的不结,别处的也不结。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是季节不对,硕果累累的情景我没有见到?可我在北京住过整整四年,四年当中银杏树难道都没有生儿育女的愿望?也许我见到的那些树全是公树。又或许全是母树而没有一棵公树。不管怎么说,它们都不能组成一个完整的世界、一个幸福的家庭。它们只有在呼唤伴侣的焦渴中孤独地生长而后默默地死亡。
我为那些美丽而寂寞的银杏树哀伤。
只有故乡的银杏树是幸福的,因为它们的祖先在那里,它们熟悉的黄土在那里,它们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在那里。它们热热闹闹拥挤在一起,没有忧愁也没有思念。于是它们就微笑着开花了,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