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援:在同一时代,美国1999年轰炸了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2001年把我们的飞机撞下来。美国的飞机抵到我们的家门口进行侦察,是友好的表现还是敌对的表现?这不是在同一个时代中吗?在同一时代中,小平同志在1979年还打了对越反击作战,1988年打了赤瓜礁之战,1974年打了西沙海战,这不是解决问题了吗?如果你说战争问题已经完全消失了,那留解放军干什么?
吴建民:我什么时候讲过战争消失了?
罗援:你说战争解决不了问题。
吴建民:我是说现在世界大战打不起来,大国之间的战争打不起来。
罗援:我也同意。
吴建民:这是一个关键,局部战争在进行。
罗援:打不起来是因为我国有强大的核力量,形成了一种战略上的平衡,如果战略失衡,这种危险性仍然存在。
吴建民:什么叫平衡?中国的武器跟美国的武器一样就平衡了吗?
罗援:你能把我灭一次,我能灭你十次,一样。在核武器的问题上就是这样。
邱震海:我相信将军和大使,我们当然都是为了国家,和平发展是主流。现在的问题是,将军说敢战方能言和。我问大使,您究竟是反对中国的军力发展,还是主张中国军力发展到一个“度”,然后慢慢去维持适度的增长?
吴建民:“度”在什么地方?军事发展不是跟美国搞军备竞赛,苏联搞军备竞赛搞垮了,中国绝不能重蹈覆辙。什么叫平衡?我刚刚问罗将军,跟美国一样叫平衡吗?那会把中国引向军备竞赛,是一条死路。
罗援:战略上的平衡不是说数量上的平衡。战略上平衡,就是毛泽东讲的,你有核武器,我有核武器,你是一个大指头,我是一个小拇指,这也是战略平衡。在其他方面我同意,我们不和美国搞军备竞赛,因为我们的战略目标不一样,我们的战略起点不一样,我们的战略投入不一样,所以说我们可以搞不对称的发展,这是我同意的。但是我们必须要做好准备。如果你说这种战争准备都不需要了,完全用和平来解决问题,那解放军可以不叫解放军了,改名叫和平基金会,你说这是不是就能解决问题了?
吴建民:你这个看法是一种歪曲。
罗援:这不是歪曲。
吴建民:歪曲是什么呢?
罗援:因为你在犯时代的错误,时代性的错误,小平同志讲的这个和平问题并没有解决。
吴建民:时代性错误没有解决,现在就是以和平与发展为主的时代,谁举起战争的旗帜谁倒大霉,你看美国就是这样,中国绝不能重蹈覆辙。
罗援:但是谁放弃反战争的旗帜,就更倒大霉。
吴建民:我什么时候讲放弃反战争的旗帜?
罗援:所以你不能把战争和反侵略战争混到一块儿,我是说准备反侵略战争,你说我要动手,我就要进攻别人去搞侵略战争吗?
邱震海:其实,现在大家都不是把战争作为主要的战略目标,都是把战争作为一个策略的,关键是这个策略的手段。
罗援:最后手段,但是你没这个手段肯定要挨打。
吴建民:这一点我没有分歧。
罗援:没有分歧那就对了。
吴建民:中国人绝不能举起战争的旗帜,好战是不行的。
罗援:我们举和平的旗帜,但我们更要举反侵略战争的旗帜。
吴建民:谁对中国要发动侵略战争?
罗援:没有吗?就说我们是不愿意和美国打仗,但是基辛格讲了一句非常精辟的话就是,你如果真把中国当作敌人,中国就很可能是你的敌人;而且我们还有一位女将军讲过,如果你真把中国当作敌人,那我们就强筋健骨做你合格的敌人。
邱震海:其实我们谈的战不一定是战争,而是一种冲突,需不需要一种适度的冲突来把你的对手拉回到谈判桌上,同时来完成构建一种新的游戏规则这么一种新的进程。
吴建民:中国绝不挑起冲突,但是你要挑衅到头上来,我要给予必要的反击。
邱震海:但是你怎么去改变游戏规则?
吴建民:我觉得震海,你老讲游戏规则,你给我讲讲游戏规则,怎么去改变,你讲清楚。联合国宪章做了规则规定,和平解决争端,我们当然要维护这个游戏规则。现在我们跟周边国家,在领土问题上出现争端,我们主张和平解决,人家也赞成和平解决,没有一个说我要战争来解决,没有一个,全世界多数的舆论主张和平解决。所以你一转到要改变游戏规则,要改变什么,我就觉得思想有点模糊,你要改变什么不清楚。
罗援:日本他就在试图改变游戏规则,改变在二战以后对他制定的一些规则。安倍晋三在竞选的时候,竞选纲领中就有一项,要在钓鱼岛上驻军,这是不是要用军事手段、用武力来解决?
中国已无法回避冲突和战争
一场唇枪舌剑,确实把电视机前的观众看呆了,想必也把读者诸君看得喘不过气来了。
但坦率地说,这场对话(或争论)气氛的火爆,远较其思想内涵更引人注目。外交家吴建民和解放军少将罗援,两人都是中国著名的公众人物,而且各自都对决策层和民意具有相当的影响力。但两人却发生如此“刀光剑影”般的舌战,却是不多见的。
从某个角度说,这场争论之所以“刀光剑影”,反映了中国发展在对外战略的抉择和研判上,其实已经走到了一个十分关键的十字路口。对这一问题,关心的人很多,困惑的人很多,寻求答案的人很多,不同意见相持不下的人也很多。
这是国家发展方向走到十字路口的典型特征。
有人说,我也许在节目开始前就为两位设定了A角、B角。我听了这话就笑了,凡是近距离了解我工作的人都知道,我一般很少在节目开始前与嘉宾做详细沟通,要的就是其现场自然发挥的效果。
这一做法并非我的“独创”,而是来自美国电视谈话节目王牌主持人拉里·金。拉里·金曾长达26年主持王牌电视谈话节目《拉里·金现场》(Larry King Live)。拉里·金的老练、圆滑的主持技巧,使该节目成为美国政治与社会的晴雨表。他的一个经验或诀窍就是:不和嘉宾做任何事先沟通,这样才能在现场发挥出最自然、最独到的效果。
“中国鹰鸽两派巅峰对决”一连两集完整播出后,有人说,罗援太隐忍;也有人说,吴建民太霸道。有网友高度称赞罗援的观点,激烈反对吴建民的看法;也有人认为,吴建民说得有道理,意味着世界发展的方向。
作为主持人,我不想对此发表个人意见。但作为节目的策划人和主持人,我却有点不满足。由于现场气氛激烈,也由于节目容量有限,很多更为深入的角度无暇触及,这是一个很大的遗憾。
吴建民和罗援争论的主要焦点是:“中国面临的环境是战争还是和平?”
30多年前,当中国进入改革开放早年,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当时的中国需要融入世界,世界也愿意无私帮助;更何况那是一个冷战年代,世界有美、苏两家撑着,中国尽可以埋头发展。
但30多年的发展,中国已一跃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作为崛起国正在客观上挑战作为守成国的美国的地位。于是,问题就变得复杂了。这里有人性的弱点,也有中国本身发展带来的新问题。
就人性的弱点而言,矛盾产生后的第一反应是冲突。即便是情绪或言语上的冲突,有时一不小心就会演变成肢体冲突。这是大多数人的自然特点,也是大多数人的弱点。在“和平与发展”的年代,我们能改变人性的这一弱点吗?
更何况,中国有句古话“置之死地而后生”。有时候,适度的冲突,反而是走向和平与理性的保障;过度的忍让,一味理性,有时反而会被对手认为是软弱可欺的代名词。
在这个问题上,显然存在着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之间的差距。理想主义告诉我们,凡有矛盾发生,必须以理性至上,通过寻找利益的共同点,以合作化解分歧。但现实主义又告诉我们,这个世界上人们的认知水平是参差不齐的,当你的对手不理性时,你的理性反而会被对手利用。
更复杂的一面在于,“置之死地而后生”,以适度的冲突换取和平,这里的“度”如何把握?若“度”把握不好,那么“适度”就变成了“无度”,而且冲突一旦发生,双方的情绪就很难控制,局面很难收场。
历史上任何一个大国的崛起,都伴随着冲突和血腥,这当然是今天和未来的中国需要汲取和避免的。但一味的谦谦君子,是否就能换来别人对你的地位的认可?须知,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规则是强者制定的。今天世界的规则,无疑是西方国家在其最强盛时期制定的,其具有“普世性”的一面,但也有维护西方利益的另一面。如今,中国作为后来者要参与其中,尤其是要改变部分游戏规则,西方的第一反应就是“且慢”!当吴建民说,中国实力强大后,有能力处理一些以前没有能力处理的事务时,西方的第一反应也是“不可以!这是老早就定下的规矩”。面对这种局面,中国怎么办?
在这种情况下,中国只有两种选择:
第一,暂时“按兵不动”,默认西方制定的规则,并在可能的范围内,与西方“好声好气”地商量。但可以想象,这一选择换来的是西方的不理不睬和趾高气扬。
第二,做出一些具有刺激性的举动,实施“合理冲撞”,但换来的是西方短期的指责“以强力改变现状”。但最后出于无奈,西方还得回到谈判桌上,与中国商讨新规则的制定。
毛泽东早年夺取江山时,针对蒋介石,就曾有“打打谈谈,谈谈打打”的说法。试想,若毛泽东当年书生气地“只谈不打”,蒋介石恐怕也不是省油的灯。我曾在《访与思:中国人成熟吗?》一书中写过,当我坐在电影院看《建国大业》一片时,我的心情是复杂的,充满了种种的唏嘘和感慨。
感慨之一是,在1945年那个中华民族的关键年份,若中国各政治立场的精英们能多一点妥协精神和理性精神,恐怕后来的内战就可避免,中华民族将可少走许多弯路。
但感慨之二是,在那种特殊的时空背景下,不可能想象哪一方会具有真正的妥协和理性精神。当时,只要中共有任何一丝和平的意愿,恐怕很快就会被国民党消灭。
今天和未来的国际秩序也是如此。虽然人人都说,人类进入了21世纪,世界进入了“和平与发展”的时代,但环顾左右,人类处理利益冲突的基本方式改变了吗?答案是否定的。虽然大规模的侵略战争可能性不大,但国与国之间争取自身利益的基本方式,还是通过紧张、对抗与冲突,采用心理博弈的方式,让对手感到威慑并有所屈服。
几千年来,国与国的纷争,无非是围绕着生存空间、生存资源和生存环境而展开。这几乎是人类千古永恒的命题,而冲突、暴力与战争,几乎是纷争与生俱来的伴随手段。
时代的转折点,出现在1945年。那一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欧洲在出现和平的同时,也出现了理性处理纷争的曙光。
古代和近代,欧洲土地上烽火连绵,所有的老牌帝国主义都出现在欧洲,所有的大国平衡和博弈的手段,也都曾出现在欧洲。
但二战后,欧洲第一次出现了“以融合消弭冲突”的思维,欧盟的前身——欧洲共同体,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诞生了。这里不得不提到两个重要的国家——法国和德国。这两个千年宿敌,后望千年烽火留下的残垣,前瞻欧洲未来的和平与繁荣之路,下决心捐弃前嫌,克服人性的弱点,携起手来,共创未来。
我经常用“十指紧扣”来比喻欧洲的这一联合进程。当十指分开时,要斩掉别人的手指十分容易。但十指紧扣时,你把别人的手指斩掉,也意味着斩掉自己的手指。
这是一种智慧,也是欧洲千年烽火后,用多少代人的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教训。
当然,有人会说,欧洲当时有其特殊的时空背景:那是冷战年代,德法同属西方阵营,而且欧洲的文化和宗教相对比较统一,有利于整合。
这些说法都有道理。但我要说的是,人类的经验与智慧是有区别的。经验因其时空环境不同而无法照搬,但智慧却是可以借鉴或顿悟的。
以欧洲的情况来说,冷战后的时代背景,以及欧洲文化的相容性,这属于欧洲的经验,未见得能被东亚地区照搬。但欧洲的智慧,却是我们这个地区的人们可以顿悟的,那就是:第一,邻居不可改变,利益纷争永久存在,要么战争,要么通过另一种融合的办法来消弭冲突;第二,大国崛起态势自古就有,但如何处理大国权力转移中出现的矛盾,却可以有另一种思维。
经常关注我的言论和思想和朋友,对上面这番论述可能不会感到陌生。最近十年,我以各种方式,通过各种平台,阐述过上面的思想。
但这番思想在今天的东亚,大多遭遇惨淡的命运。
必须承认,人类智慧的提升是有阶段性的。正如孩子不可能跳跃式进入成人阶段一样,不同地区的人,因其不同的背景、经历和顿悟过程,必然会呈现不同的思维和认知特征。
就亚洲而言,今天这个地区的错综复杂程度,远超过1945年后的欧洲。再加上这个地区的人们,由于各种原因,似乎都还缺乏产生1945年后的欧洲的那种智慧的心理土壤。因此,可以预见的是,虽然大规模战争难以想象,但这个地区人们处理国家利益纠纷的首选手段,依然是对抗、冲突,而不是融合与合作。众多错综复杂的因素里面,自然也有无处不在的“美国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