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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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2015年:战争离我们还有多远?(3)

吴建民:现在美国跟亚洲地区盟国之间有共同利益,但是你马上把它上升到“代理人冲突”,把当年的美苏关系等同于今天中美关系,这是一个极大的误判。把西方看成铁板一块,这不符合我们党一贯的思想。我觉得要在分析的基础上建立我们的政策。分析基础上就是什么呢?美国有没有人想遏制中国?当然有,有没有人不喜欢中国社会,仇恨我们?当然有,但是你要看一看这个世界是复杂的。

你想想看,我1971年去美国的时候,中美贸易额500万美元,去年5200亿美元,谁想到了?为什么发展这么快?共同利益推动它发展这么快。今天中美之间有没有摩擦?有没有斗争?当然有,刚才罗将军讲的一些情况都是这样的。美国有人不喜欢,所以采取一些措施引起中国人的不满。但是大局要有判断,就是习近平主席讲的。这个不仅是习近平主席这样讲,从小平同志开始就这么讲,中美之间共同利益大于分歧,所以如果说看不到这一点,认为冲突是主要的,那我们就误判了整个形势。误判的话整个连下来,那就是所说的中美一定要大战,非斗得你死我活不可。

吴建民的侃侃而谈,在刹那间把我作为主持人的“咄咄逼人”都打退了。而罗援,也许是出于对吴建民的尊重(吴建民比罗援年长11岁),开始时并未展开猛烈反击,只是阐述事实。但这种对事实的阐述,很快又被吴建民推倒:

罗援:刚刚吴大使讲了一个很重要的观点,就是要用事实进行分析。现在的事实是什么呢?就是美国重返亚太,把六艘航空母舰派到亚太地区,把60%的水面舰艇派到亚太地区,把60%的海外作战飞机派到亚太地区,那么我们就希望美国给我们一个解释了:你说不是在遏制中国,我们愿意相信这句话,但我们要听其言观其行,你必须给我们做一个解释:你派出这么多军队,几乎是60%的军队移向亚太,是针对谁?光是一个朝鲜半岛问题吗?

吴建民:我觉得你存在片面性。你仔细看一看,美国这几年的军力到底变化多少?太平洋舰队原来就是最大的舰队,大部分都在那儿,你讲了60%这种说法,但美国人讲,他很多部队还是现在的情况,必须要放在前沿,为什么这样?我是这样看,你讲美国重返亚太,这个不对,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亚太,谈什么重返?

罗援:我不太同意。

吴建民:你举出数字来,罗将军。

罗援:我们中国战略文化促进会马上就要出版一个2013年美国军力评估报告,在这个报告中我们详细地指出了在2012年到2013年美国有多少的舰艇、多少的飞机到了亚太地区,特别是在2012年到2013年,有8000人。

吴建民:这个8000人根本不算回事,当年越南战争美国军队在亚洲40多万人呢。

罗援:那时候的40万人和现在的8000人在质量上是不一样的。

吴建民:你不要把8000人看得了不起。

罗援:但它也是一个数量上的变化。

吴建民:数量上的变化就代表了对中国遏制?

罗援:可以说不针对中国,那美国必须做出解释:为什么你说不针对中国?

吴建民:这个就是我们如何来应对的问题了。美国作为唯一的超级大国,国际关系的重心正在向亚太转移,这个过程并没有完成,他当然要重视这个地方。你说美国重返亚洲就是针对中国,不一定,就看你如何应对。

罗援:但是美国的国防……

吴建民:针对我的,我马上跟你对抗?

罗援:美国国防部有个空海一体办公室,在2013年5月就已经……

吴建民:不要说美国军方,各国的军队都准备打仗,包括中国军队,哪国军队不准备打仗?这是一个方面,你要说把军方的言论当成整个美国的言论,那好了,中国人没有办法,只有跟美国打吧。那怎么办?我们和平崛起还有可能吗?所以我觉得处理好中美关系非常关键。现在我们觉得好像整个世界都是针对我们的,我们只有对抗,这是对形势的误判。如果是这样,那我们还为什么跟美国建立新型大国关系?

邱震海:现在中国高层在谈论经济问题时,经常使用一个词汇,叫“新常态”。就中国对外关系而言,是不是也正在形成一种“新常态”?我们将告别过去合作大于冲突的状态。未来这种“新常态”到底是什么?到底是冲突将盖过合作?还是合作将依然可以消弭冲突?

吴建民:我对你这个“新常态”就很质疑,你的“新常态”想突出什么呢?

邱震海:就是中国面临的国际环境变了,就像我们的经济状态一样,我们正在面临质变,需要做好准备。

吴建民:中国的国际环境质变了吗?我觉得这是非常大的问题。中国面临大的国际环境总体上是好的。为什么?和平与发展是时代的主题,中国过去30年为什么发展这么快?就是因为时代的主题变了,所以这种情况下对中国非常有利,你说质变了,好像这个世界天就黑了,这个判别是错误的。

罗援:倒不能说是“新常态”,但是中美之间是有一个常态,就是刚才吴大使引用的小平同志的一些话,小平同志曾经说过,中美关系好也好不到哪儿去,坏也坏不到哪儿去。

吴建民:这个不是邓小平讲的。

罗援:这就是一个常态。

吴建民:你可以查,邓小平没有讲过这句话。

罗援:但是小平说过斗而不破。

吴建民:邓小平1989年讲的四句话:增加信任,减少麻烦,发展合作,不搞对抗。这是1989年中美关系处于低谷的时候这样讲的,你这句话不是邓小平讲的。

吴建民的侃侃而谈,显然已经盖过了所有人的风头。但讨论不能只是停留在表层,而要向问题的深处挺进。于是,又有了下面这一段对话:

邱震海:我分别问大使和将军一个问题。大使,您是不是过多地看重了合作大于冲突,从而低估了中国的战略风险?将军,您是不是高估了中国国际环境中冲突的部分?这个问题对于中国的战略研判非常重要。

吴建民:我觉得,对待今天中国同世界的关系,我们一定要冷静。冷静是什么呢?就是世界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罗将军非常重视战争,中国过去饱受战争的祸害,所以我们对战争这个东西是非常警惕的,中国人对这一点是非常警惕的。但是你注意到没有,进入新世纪之后,战争解决不了问题。战争原来在人类历史上曾经是威力无比的,国与国之间发生了冲突,矛盾通过外交途径解决不了怎么办?打,一打解决一切问题,几千年来人类都是这样。

邱震海:如果按照您的解读,今天世界整体的合作大于冲突。但是,您如何看冲突?冲突处于什么位置?

吴建民:冲突方面,从冲突各方来讲,没有人讲我要准备武装来解决,大家都主张和平解决。你还不要忘记中日关系,中日有一个和平友好条约,里面有一条,双方要用和平手段、外交手段解决相互之间一切分歧。《中日和平友好条约》是邓小平主持下签订的,这条条约仍然在起作用。所以不要把分歧看得很重,觉得马上要打一仗。这种看法是一种误判。日本现在对集体自卫权松绑这一步,我们中国人看得很重。但是你说,他就违背了中日和平友好条约吗?日本人宣布《中日和平友好条约》作废了吗?

罗援:他没有,但是他实质上拥有了交战权。他原来是和平发展,现在想武力崛起。

吴建民:中日两家承诺,双方的一切分歧通过和平手段、外交手段来解决,这条他否认了吗?

罗援:可是日本又什么时候遵守承诺了呢?你看日本所有发生的这些战争,都是不宣而战。

吴建民:我觉得你要分清楚,战前的日本跟战后的日本是不一样的。战前的日本体制是什么?它是一个天皇的体制,定下来之后全国一齐出动。战后体制不同。

罗援:战后对日本的安排,最大的失误就是对天皇体制没有给予彻底清算。

吴建民:你对日本的情况要全面看。中日关系我认为也需要全面看。第一,中日之间共同利益还是主要的;第二,日本右翼的情况我们要高度重视,刚才罗将军讲的忧患意识我非常赞成,中国人讲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但是这个不能够妨碍我们实事求是地看。现在比如讲军国主义的问题,军国主义在日本统治时期,它的国防预算、军事预算占到预算的80%,起码1/3,现在他军事预算不到1%,所以我们不能把它夸大,以为日本马上要对中国发动战争,我看不到这种可能,今天的日本人民跟战前的日本人民不一样。

罗援:日本没有这个能力。他既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意图跟中国打一次全面战争,因为特别是现在的中国已经不是1840年、1894年的中国了,现在中国已是拥有战略核威慑能力的大国。如果日本要跟中国发生一次全面战争,日本将再次面临民族的灾难。所以我觉得日本不敢和中国打一次全面战争,但是局部冲突有可能。

吴建民:美国人也不希望他打。

罗援:而且,美国也不敢跟中国打一次全面战争。

吴建民:不是敢不敢的问题,世界变了。

罗援:敢不敢就是一种战略平衡的问题。你不管是高限平衡、恐怖平衡,但起码我在核威慑能力方面可以给你达到。现在民众中有一种忧患意识,我觉得是可以理解的。另外,我们在1949年、1978年应该说是发生了两个大的变化,一个是建国,一个就是改革开放。那时我们试图和西方国家搞好关系,最后对我们形成压力的是谁呢?反而就是那些西方国家。所以说这个始作俑者并不是我们。我们愿意和美国搞好关系,但美国还是坚持冷战思维。奥巴马上台说我只当老大,绝不当老二。最近奥巴马又要说美国要领导世界一百年,所以说这两个是中美之间难以破解的结构性矛盾。

吴建民:罗将军不要犯时代的错误。杜鲁门主义出笼的时代,世界还处在战争与革命的时代;今天的时代是以和平与发展为主题的时代。你犯了时代错误之后,很多问题就说不清楚了。

罗援:你经常引用小平同志说的,现在的时代特点是和平与发展,但是不要忘记小平同志下面紧接的一句话,到目前为止这两个问题一个也没有解决,和平的问题没有解决,发展的问题更加复杂。现在和平问题并没有解决,在这个情况下,我们当然是要保持一种警惕了,战略上的警惕。

吴建民:保持警惕,我始终是赞成的。我刚才已经讲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任何国家在实行现代化的过程中都需要国防现代化,中国也不例外。

罗援:那为什么中国一提出国防现代化,西方就说中国军事威胁论呢?

吴建民:这是一部分人。你不要把一部分西方人看成是全世界的意见,认为那不得了了。

读了上面这一长段对话的文稿,不知读者诸君有什么感受?吴建民和罗援,一个被我称为“中国最大的鸽派”,另一个被我称为“中国最大的鹰派”,谁说得更有道理?两人讨论(或争论)的焦点是否集中?有否失焦?

必须看到,这是两人对话节目的第一集。如前所述,在对话开头,也许是出于年龄原因对吴建民的尊重,罗援比较忍让,用我的话来说是“隐忍”,而吴建民则似乎“咄咄逼人”。真可谓“鹰派不鹰,鸽派不鸽”。

在这种情况下,观众反映明显“不过瘾”,对第二集的期待就更高了。

罗援绝地反击

2014年7月27日,“中国鹰鸽两派巅峰对决”第二集如期上演。

节目开头,我以平缓的语气开始了主持,但这种平缓很快就被随之而来的激烈所打破:

邱震海:吴大使,您上次说,中国的国际环境是合作大于冲突,但是您怎么看我们的主动出击自卫?

吴建民:我讲到,随着中国国力的增长,有些事情过去没有力量处理的,现在有这个力量了,要处理这些问题,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这并不能够改变我们基本的战略。中国的战略是什么?和平发展,和平崛起,这是我们基本的战略。您讲的,好像过去我是忍让,现在我要斗争,这个看法我不赞成。过去我们当然有斗争,你看1989年之后,我们跟美国斗得多厉害,斗得很厉害。

邱震海:但是问题是,过去我们没有能力处理,现在我们有能力处理一些事,我们开始主动出击的时候就会引起冲突。而这些冲突一旦掌控不当的话,就会引起小规模乃至中规模的冲突,尤其是民间情绪的纷扰。

吴建民:中国的崛起势头很猛,引起了别人的一些复杂的感情,所以中国采取什么行动人家就非常警惕,这是我们面临的问题。但是我们面临这些问题并不是说,和平崛起的战略我们要放弃。如果你认为,过去是忍让,现在要斗争,这是完全错误的。

罗援:这实际上涉及如何看待小平同志提出的韬光养晦和有所作为的问题。实际上这两个问题应该放在一块儿,你不能把韬光养晦作为我们的外交战略。对于小平同志这个说法有几种版本,其中我听到刘华秋同志讲的一个版本,叫“善于守拙,绝不当头,韬光养晦,有所作为”。讲了四句话,其中他讲到韬光养晦下面紧接着的是有所作为,所以我认为如果要从一个完整的外交战略来看,就是应该把这两句话结合到一块儿,韬光养晦,有所作为,该韬光养晦就韬光养晦,该有所作为就有所作为,就像我们的军事战略。我们军事战略叫什么呢?叫积极防御的军事战略,你不能把积极和防御两个词割裂开,它必须是一个完整的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