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4年11月初,我到古城西安演讲。接待单位的老总——一位中年女白领这样对我说:“邱老师,您别讲那些高深的理论。您就实实在在地告诉我,我手里的那几套房子,最近到底是卖还是不卖?”
接着,她又说:“还有,我如果把手里那几套房子卖了,您得告诉我,2015年有没有新的投资渠道,让我至少能保值?”
2015年即将开始的时候,太多的老百姓担心,中国的经济是否会出现断崖式的风险。
2014年下半年,我走了全国很多地方,发现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大家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中国经济走向。
恰好在这个时候,中国出现了一个热词——“新常态”。
所谓“新常态”,用最通俗的话来解释就是,过去35年导致中国经济成功的大部分因素都已消失;而那些过去没有的因素,未来则将日益凸显,逐渐成为中国未来持续发展的源泉和动力。
就在我撰写这篇前言的同一天,国家统计局公布,2014年中国GDP增速跌至7.4%,创1990年以来的最低。专家解读,2015年中国经济增速将调整为7%,而仅仅八年前,2007年中国经济的增速曾达到14%。
中国经济未来靠什么?说起来很简单,其实就是三大结构调整:第一,由投资主导转型为消费主导;第二,由工业主导转型为服务业主导,尤其是生产性的服务业主导;第三,由要素主导(劳动力、资本、土地等)转型为创新主导。
同样重要的是:中国的这一迫在眉睫的经济转型,恰好发生在“三期叠加”时期,即经济增速的换挡期、改革转型的阵痛期、前期刺激措施的消化期。这三者如何保持平衡?如何避免经济当局成为“为难的拳击手”,即既不能出重手,又不能不出手?
我在2014年出版的《当务之急:2014—2017年中国的最大风险》一书中,以“李克强难题”为比喻,对此有过详尽的阐述和分析。
但老百姓却关心不了这么多。
再回到2014年11月初的西安。
听完我的演讲,那位接待单位的女白领对我说:“听了您的报告,我决定还是不卖房子。但我依然担心中国经济,担心房地产是否会崩盘、股市是否会暴跌,担心我30年辛苦奋斗的资产是否会缩水甚至化为泡影。”
我也不知如何作答,因为“信还是不信”,这是一个完全主观的判断。但当很多人都为此烦恼的时候,却总有一些地方出了问题。
但你有没有发现,我们拥有的所有这些烦恼,都是“有钱任性”之后的烦恼?30年前,我们没有这些烦恼,因为那时我们没有钱,因此也就没有“任性”的自由,更没有“任性”之后的担忧与烦恼。
……
2014年12月初,我回到我的故乡——上海,周日晚上与一些朋友聚餐。
晚上8点刚过,一位从事投资的朋友就起身告辞:“不好意思,先走一步。晚上要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有大笔交易。”
这里的背景是:2014年11月21日,中国央行刚宣布降息,随即股市大涨,直冲云霄。他离席后,其他朋友告诉我,这位从事投资的朋友每天手中进出的资金不下数十亿元。显然,他的提早离席,是为了第二天更好地搏击股市。
然而,正好两周后,我们就收到了这位投资界朋友心脏病突发,不幸去世的消息。微信朋友圈里,大家一片痛惜之声。这位朋友与我同岁,太让人悲痛、遗憾、唏嘘了。生命实在太无常,太难以捉摸,人们只能善待自己。
有朋友私下说,如果没有每天那么大笔进出的交易,他或许不会走得这么早、这么突然。我不知如何作答,因为这是一个几乎富有哲学色彩的命题和思考。
我想到的倒是:生命如此,激烈转型的中国经济和其他方方面面,又何尝不是如此?
今天的中国,与30年前相比,无论哪一方面都极大地改观了。但同时,大家也发现,我们每个人都很忙。
老说要做减法,要放慢脚步,要享受生活。道理谁都明白,但却总也做不到。
更重要的是,大家都忙,但却不知忙的目的是什么,忙了之后能否有成果,以及收获的成果能否有保障。
这大概就是“旧常态”与“新常态”的区别。过去因为穷,闲得发慌,所以只要忙就好;现在要考虑,忙得有意义,忙得有成果,忙得有保障,还要忙得更健康。
当我们这样说的时候就会发现,其实一切的一切,心态很重要。
这样来定义“新常态”,当然早已跨越了经济领域,而扩展到了中国的方方面面。
这方方面面中,也包括中国的对外关系。
二、
2014年9月,我在美国加州度过了十几天的时间。
加州素有“阳光之乡”的美誉。那里的阳光之充足,让人觉得似乎可以不再珍惜;那里的天空之湛蓝,让饱受雾霾之苦的我们觉得情何以堪。
我在美国的十几天里,美国从上到下都在关注和议论一件事情:中国阿里巴巴赴美上市,获得美国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投资。马云的魅力,包括他那流利的英语都征服了美国和中国的许多网民。
“15年前,我曾问我的太太,你喜欢我富有吗?我的太太说:‘当然。’因为她当时根本不认为我有一天会富有。”马云的风趣逗乐了所有的人。
马云如此,中国又何尝不是如此?15年前,有谁会想到中国有今天这样的发展成就?
2007年,中国超越德国,成为世界第三大经济体;2010年,中国超越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2014年10月,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根据购买力评价计算,中国经济总量已经超越美国。
然而,回到中国,我却从另一个侧面,看到另外一幅景象。
甫下飞机,我就拿到一份《上海译报》。这是一份让我久违而又感到十分亲切的报纸。将近30年前,我曾是这份创办不久的报纸的译者之一。我早期的一些译作,大都是在这份报纸上首先发表的。
那是一个中国如饥似渴般获取外部资讯的年代,那也是一个中国如海绵般吸取西方先进经验的年代。虽然那个年代对西方的集体仰视,从今天看来有欠妥之处,但那却是一段全民族集体谦逊、埋头追赶的岁月。西方的管理经验、文学流派、哲学思潮、民间百态,就这样通过我们稚嫩的译笔,通过这份草创不久的报纸,为知识分子、政府官员、城市白领和大中学生所喜闻乐见,报纸的发行量一度飙升至40多万份。
因此,我见到这份报纸后的亲切之情是难以言表的。
然而,这份亲切之情,很快就被震惊和失望所取代。
那天报纸的头版通栏标题是《二炮增兵东南沿海防关岛美军》,头版其他文章的标题分别是《中国首款远程战机能在防区外对决美军》《外媒:中国“航母保镖”或优于美军》《外媒:中国数字化装甲师世界一流》。
打开报纸的第二版、第三版、第四版、第五版,一连串更为夺目的通栏标题跃入眼帘:《中国反卫星动能弹可打瘫美军指挥系统》《中国增强型武直-9决胜边境突击队》《日本或造攻陆巡航导弹施压中国》《美欲推动三大战略完成对华作战准备》《美开发大功率激光炮击毁中俄重武器》。
我再打开报纸的第六版、第七版、第八版,直到第十六版,想找一些别的东西,没有了,全部都是准备打仗的消息,而且是准备与美国打,与日本打,甚至与印度打,与韩国打,与澳大利亚打……
这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当年的那份报纸。透过纸背,一股战争的风云似乎正迎面滚滚扑来,一种与西方世界决战的架势正慢慢摆开。
30年前,中国年轻人关心的西方管理经验、文学流派、哲学思潮、民间百态都到哪里去了?
那时的中国,是那么的弱小,中国与世界的依存度很低,但我们与世界的关系却是那么和谐、亲密;今天的中国,已经或即将跃居世界第一大经济体,中国与世界的依存度很高,但我们与世界却似乎怒目相视,剑拔弩张。
更重要的是,那时的我们很穷,但心灵却很开放;今天我们富裕了,但心灵却封闭了。
有人说,今天的中国人,穷得只剩下了钱。看了上面那份报纸的标题,我想说,今天有了钱的中国人,似乎只想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打仗。
三、
“哈哈,你上当了。”一位朋友听了我的叙述,这样对我说,“那只是报纸的营销手段。今天,不搞点战争的题材,报纸都卖不出去。但其实,老百姓没有人想打仗的。”
原来如此,但也自作聪明。我做电视这么多年,这点道理我还不明白吗?但再想想,读者、观众为什么想看战争题材?还不是因为内心有一种心理土壤?
那么,这种心理土壤的本质又是什么?
2012年夏天,一位旅美“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与我在上海对话。这位前辈提出,今天的中国要建构“华夏秩序”。
我问他:“‘华夏秩序’在国际秩序上意味着什么?”
他回答:“那就是失土复得。”
我瞪大了眼睛。
“把您的这段话翻译成英文,国际上会有什么反应?您的这一构想与现有的国际法之间,将产生什么样的冲突?失土复得,对中华民族来说,是福多还是祸多?”我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
这位前辈没有给我一个满意的回答。
2014年,我与一位中国外交家对话。这位外交家提出,随着中国国力的发展,中国有能力处理一些以前国弱时代无法处理的问题。
我问他:“是否也包含领土问题?”
“当然。”
“那冲突是否不可避免?”
“需要用智慧来化解。”
“30年河东,30年河西。”中国的这句古话,用在今天的中国身上,再贴切不过了。
30年前,我们很弱,所以自然与外部世界没有冲突,别人也从不把我们看成对手。那个时候,我们很谦虚,对外部世界的一切都充满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