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珍藏的记忆:光汉诗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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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访贾平凹

4月初,一个晴朗的下午,由陕西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孙见喜同志(最近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他的《贾平凹之谜》一书)陪同,我前往西安南郊的一家医院,看望了贾平凹同志。

一进病房,见门左侧的一张病床上,面壁蜷伏着一个病人,对面的两张病床空着。闻声,这个病人警觉地翻身坐了起来,他就是平凹同志。他微笑地说,上午同室病友的东西被偷,故下午假寐,保持警醒。这是一间极普通的病房,同室两位病友午后外出未归,正适合我们聊天。我先探问了他的病况,并代表宁夏的友人向他表示问候,他连声说:“谢谢,谢谢!”这时,我仔细打量了他,觉得他比八年前来银川时略胖些,显得成熟老练多了。1982年,平凹来银川时才二十九岁,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清瘦、拘谨、朴实的青年,烟瘾很大,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我谈起了那时的印象,他说现在身体不如当年了,烟也抽得少了。说着,他掏出金丝猴烟递给我一支,又从床底纸箱里拿出柑橘请我们吃。因为这次来不是专访,我们便无拘无束地聊了起来,话题就像粉蝶似的在花丛间任意翩跹。

我们谈起了三毛今年年初给他的那封信(见2月5日《文汇报》)。信中,三毛竟如此叹服平凹作品的深刻,一再敬称平凹为“大师”。对于这位才华横溢的台湾女作家的早逝,平凹表示深深的惋惜。我问他三毛去年来西安,你俩是否见过面,他说:“没有。”接着,他说不久前香港某报记者曾访问过他,话题往三毛上引,问三毛是否“单恋”,他笑着回答:“不知道,那就要问三毛本人了。”

说到第三届茅盾文学奖,他对文友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获奖,感到高兴,打算写信祝贺。我说,你的《浮躁》也不错,见喜同志插话道,他的这部小说虽深刻但不合时宜。对这一说法,平凹微笑不语,不置可否。我知道平凹的长篇创作有《商州》、《浮躁》、《妊娠》,而《浮躁》是他的力作,且评论界反响也较大。在这部长篇中,他抓住当前时代中的浮躁情绪,写出了改革中人们的某些复杂心态,表现了作家拥抱现实的热情,在表现手法上吸收了外国结构主义的一些东西。这个长篇未能获奖,实在不知何故。他说,“现在越写越不知如何写好了。”我感到,他说这话绝非矫情,而是很真诚的,因为他不愿意重复别人,也不愿意重复自己。他在文学创作上勇于创新、试验,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爱“扑腾”,追求作品的大气魄、大境界。像他这样一位年龄不到四十岁的作家,已出版了近四十本集子,在我国当代作家中是罕见的,足见他的勤奋和努力。更可贵的是他并不因此而满足。他说,80年代初那些年,创作刚起步时,每月有几篇作品问世,现在回过头来看,不免天真、幼稚,精力有些浪费了。我说:“不能这样看,没有当年的创作之勤,哪会有今日的成熟。”见喜、平凹点头称是。

平凹是山里人。他在陕西商州山区生活了二十年。1972年入西北大学中文系学习,毕业后分配到省出版社工作。1980年调《长安》文学月刊,1983年从事专业创作。早年的习作,几乎都是记录他在故乡时的生活,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幅山区农村新人新事的生动画面。1978年获全国短篇小说奖的《满月儿》是他的成名作,从此创作便一发而不可收。1982年访问宁夏时,他已结集出版了十余本小说、散文集。1982年,对他的创作是个至关重要的一年。陕西的文学评论界,主要是“笔耕”文学评论组的评论家对平凹的作品进行了一次全面的评说,对他触动很大。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思想修养和生活积累的不足。经一度沉默和冷静思索后,决心重回生他养他的商州大地,“再去投胎”!他“欢得像风中的旗子,浪中的游鱼”,商州成了他的大本营、根据地。他开始用现代意识重新审视商州的历史、文化、传统和现实生活,印象相当强烈。即便是他写过去,也是“意在面对现实,旨在提高当今”。于是,他写出了《商州三录》,写出了《小月前本》、《鸡窝洼人家》、《腊月·正月》,写出了《远山野情》、《天狗》、《黑氏》、《古堡》等商州系列小说,引起文坛的刮目相看。他说过,“是商州使我得以成熟,而这种成熟主要的是做人的成熟。”

平凹经常思考的是如何把道德、历史和现代意识这三者糅合在一起,他常常写一阵子,主意、结构就想变一变,力图写出较满意的作品,这大概就是他的艺术追求。“我现在正在构思一篇球形结构的作品,”说着他拿起一个柑橘,“从中横切一刀,再剖成八瓣,从上半的八分之一写起,再写对称的另外八分之一,然后再依次写新的八分之一瓣,最后浑然一体。”我还不完全理解他的“球形结构”,然而却赞赏这种探索精神。平凹喜爱川端康成、泰戈尔、福克纳、海明威、马尔克斯和略萨等外国作家,在他病房的枕边就放着一本1979年的《世界文学》杂志,时时浏览。他曾说:“读大师们的作品,只能是借鉴而不能仿制。”平凹涉猎甚广,兴趣多样,经常阅读文、史、哲、医等方面的书籍,可谓“杂家”。此外,他还爱好绘画、书法、音乐、戏剧等,以此充实自己。他深知:“文学创作上的大度,兼容并蓄,广泛吸收,才可能有好的作品、大的作品出现。”

1984年,他写过一篇回忆自己创作道路的文章。从1971年创作准备算起,到1983年从事专业创作止,十三个年头十三个台阶。他把自己比作一个拽着碌碡上台阶的攀登者。现在,又过去了八年,他又登了八个台阶。他不无感慨地说:“我的出路只有上台阶,只有沿着台阶往上走。”我衷心希望这位“绝权欲、弃浮华”,甘于寂寞的作家,永不停步,永不满足,坚持攀登,创作出无愧于我们伟大时代的作品。

谈了近两小时,不知不觉已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辞别时,平凹送我俩到楼下。路经院中花圃,我提议合影留念,他和见喜同志欣然同意。于是,在一株繁茂的玉兰树前,我们三人轮流为另外二人按下了快门……

1991年4月

(载1991年7月21日《洛阳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