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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宣爷未喝先闻香,连连道:“好茶,好茶!”呷一口,又连说,“上品,上品!”

作文道:“郑大厨说此茶出自凤凰山,采自那一株宋种鸟嘴茶,还特别强调,每一叶都是未出阁的闺女一大清早上山采下的,采下的茶叶还都得捂在胸衣里,好沾了香气!”

陈仰穆乐了,问:“爷,你品出是哪个朝代的?”

宣爷抿了抿,道:“抿住的是鸟舌,不是鸟嘴,口一张开,跑出来的怕是盛唐都有,还不会有宋?”

话音一落,满堂笑声。座中读书最多的坤明点头击节,把宣爷的话重吟了一遍,道:“宣爷这句话要是被凤凰山人听到了,准当成名言,非印刻到茶叶包装纸上不可!”

陈仰穆见在座的老老少少都高兴,心里就更高兴。见菜肴马上就要上来了,他呷了一口茶,便站了起来说话:

“各位父老兄弟,请听我说几句话再开席吧。今天宴请各位,是为了表示仰穆对各位乡亲邻里的谢意!仰穆十年前蒙不白之冤,无可奈何下南洋的时候,得到各位的帮助,捡回我一条命!仰穆这些年,时时感念乡亲们的大恩!大恩不言谢,我就借这桌菜,这杯酒,表达心意吧!”

作文反应快,就抢在宣爷之前道:“仰穆言重了!言重了!自家兄弟,说什么恩,道什么情?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你今日能够平平安安回来,我们就高兴了!还排办得这么霶霈!也算有头有尾,有情有理了!”

粲华跟着说:“就是,就是,好久没有番客回来请食霶霈!今日可是大打牙祭了!”

陈仰穆又说:“各位就干了这杯酒吧!慢慢吃,吃饱了仰穆还有薄礼相赠!”

“上菜啰!”郑大成一声清脆的吆喝,随声而上的是“四色卤拼”。

酒是窖藏五十年的玉堂春。瓶盖一开就满室溢香。宣爷始料不及,一口闷下,那气差点没喘上来,连连咳了几声:“穆,爷知道你这些年在暹罗不容易,当年那一档鸟事,全是刘道台无事生非!得罪小人难防范!那个鸟道台,后来被贬到贵州主考学政,再后来,就听说因暗结苗彝,图谋反叛,被处死了。恶人自有恶报!当年,我在樟林就觉得姓刘那小子不是个东西!”

宣爷讲起古来可就没完没了。讲到激动时就站了起来,举起酒杯,杯中酒却溢掉了大半,颤抖抖地与大家碰杯,一饮而尽。作文急了,示意坤明换上白开水,坤明犹豫片刻,将酒兑了水。可还是没有瞒住宣爷。他“噗”的一声,啐在了地上。坤明马上笑着道歉,老老实实重又斟上五十度的白酒。

“上菜啰!善汤清炖鱼翅!”郑大厨报了菜名,踩着碎步,将一只大托盘端上来。

八只精美的景德镇瓷汤窝,就像八朵白里透红的牡丹花,揭开盖来,汤金灿灿闪着光泽,香气如兰。

“好汤,好汤!”宣爷尝一口,点头赞许。

“来,干!阿乐,你今天就放开喝几盅!”仰穆见阿乐没喝酒,便将他关照着。

“穆兄,你说食饱后还有一份礼物?个个有?我岂有份?”番仔乐虽懵虽定。

“有份,当然有份!当年,听说是你为我将官兵引开的,要不,说不定我还真被那个张无用抓走呢!”

阿乐听了,松开眉头,傻笑起来。

“阿乐不憨,阿乐不憨!我等只顾埋头吃菜喝酒,他呢,就是多人一窍!心里一直惦记着礼物呢!这叫吃着碗里的,想着碗外的!”作文一谑,满桌大笑起来。仰穆见阿乐傻傻地,吃得满脸菜汤,鼻涕、涎水、汗水淋漓满面,委实不雅,就要来毛巾,借着敬酒为他擦干净。

十二道菜上了十一道,到了该上最后一道的时候,郑大成就上前来,敬了各位一杯酒,并声言这最后一道菜是赠品,穆爷的菜单里没有的。话说了半天,菜却一直还没有上来。粲华就急了:“郑大厨,你又漏斗嘴,是干是湿,是甜是咸,快上啊!我们都撑饱了,再不上,多好的菜怕也吃不下啰。”

“粲华你别急,我来猜这下一道菜,保准着。你看,今日菜色朗丽,燕翅鲍三样上二,这最后一道,准准是燕窝!”作文边说,边自得地摇头晃脑。

郑大成果然是个漏斗嘴:“这位爷,你倒先别说,我是准备燕窝来着,可是,穆爷昨日就说定了,今天不吃燕窝。但我敢说,我这道菜不比燕窝差,你就是肚子再饱也吃得下。准能吃得下!”

“上菜啰!”一个小伙计这时高声叫着,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只花篮。

“来了,来了,是干是湿,是甜是咸,一打开花篮就知!”坤明快步迎上来,抢先揭开花篮盖,满脸惊讶。

菜上来了。是八只用宜兴紫砂做的扁盒,端上来仍透着冰凉的水汽。郑大厨先为宣爷揭开盒盖,宣爷一见,“哦!”地叫了一声。只见里面黑白分明,做成了一个八卦图。

“各位都揭开来吧!这道菜,叫阴阳八卦膏!要吃这道菜,还得先听我漏斗漏斗几句。这道菜好看吧?这白,是鸡蛋清加白砂糖,甜的;这黑,是扁蟹膏,咸的,还有这上面,豆状中间的一个圆点,白的是白芝麻,黑的是黑芝麻。请宣爷尝尝!请各位尝尝!”郑大厨言毕,恭立一旁,满脸得意的微笑。

“爽,爽!真是爽!”作文第一个叫好。

“哎,怎这么清凉爽口呀!”有文墨的坤明吃出别样的味道来。

“对了,对了!这位爷是行家!”郑大厨又兴奋了,“这道菜就是好在这里,七月流火,什么东西都是不温自烫,这阴阳八卦膏怎么能这样凉爽?这就是绝活!不瞒各位爷,这道菜首先得用这紫砂盒子来盛,然后用蜡密封,昨天夜里,我就让小伙计将其沉在古葵泉井里面,用井花水镇到现在,开启来,里面虽没水分,却吸满了水的凉气,哪能不清,哪会不爽?”

粲华吧咂着嘴巴说:“好吃,可惜,太少!”

宣爷朗声笑了起来,笑罢了说:“郑大成,你这手艺从哪偷来的?你别说得太玄虚!这是一道匪菜,老夫虽没吃过,但听说过。这是道光年间活动在樟林一带海上的大贼头金钩王发明的,当年,他就用这道菜来招待林则徐大人,并且谈成了联手禁烟的大事!想不到今日竟吃到了!妙!真妙!我们呀,福气不比林则徐大人小。要是真的让金钩王请客,我等谁有胆量吃得下?那可是脖子上挂刀片的事!”

席间又响起笑声。

宣爷笑罢,就悄声问仰穆:“听说你在暹罗发财,我还不信,没见你多给家里寄钱银啊!今日看来,不假。”

陈仰穆笑着答:“寄回家的钱,够用就好,老婆孩子都不能太娇惯,男儿贱养,女儿贵养,这是家训。”

作文接过宣爷的话说:“都说过乌水九死一生,你能混成一个曼谷的大座山,不简单!这暹罗果然到处是黄金?”

粲华心直口快:“穆兄,你怎样发财?说来听听?怎么通街市都在传,说你在暹罗择着一张藏宝图,真的有个搬担不尽的宝库?”

作文也来凑热闹了:“店仔头讲古的老四,有一段古专门说过番客,里面还把你编排进去,说你是与一个南洋大盗结拜了生死兄弟,那大海盗临死前留给你一张藏宝图,那个宝库尽是金银,十艘红头船都载不完。”

“果有此等说法?嘿嘿,看来,我要是再不回来,或许会被说成在海上杀人越货的大海盗了!唉,至于这如何发财,还真不好说。今天大家都在兴头,还是别坏了喝酒的雅兴,不提为好。喝酒,喝酒!”陈仰穆眼里顿生波光。

坤明年轻,不知轻重,仍然接下话题:“穆叔,有人说你在日本掏鸟粪发财,有人说你在暹罗扛大杉踢着金银罐,还有人说你在雅,雅什么各背死人过好赚……”

阿乐伸手拦住坤明的话头,抢着说:“无影无迹,要是暹罗发财这样易,我也返来去!我懵是懵,掏鸟粪、扛大杉、背死人我样样会!”

阿乐的话,把大家笑得喷饭。仰穆也笑,可脸上的肌肉有点僵硬。

坤明又问:“穆叔,这下南洋到底好还是不好?”

陈仰穆沉思良久,苦笑着说:“坤明有读书,把我问懵了。我真的是说不来,说好,分明有很多人回不来,暹罗有个义山,埋的都是过番客;说不好,又有千千万万的先人头前走,后人后面跟。也许,这都是命,潮人的命!”

宣爷听了,点了点头,用箸头敲了一下坤明的脑袋:“都说好男要当过番客,莫当阔老舍。你后生后仔,阿舍当够了,就该过番去看看,别累死番畔你老父。说不定下次就该你在这里做桌请霶霈了!”

坤明脸红了起来,不再吱声。

这时,奉政第外就响起了一串鞭炮声。

陈仰穆起身,上前扶起宣爷。大家便都离了席,一同走出祠堂大门来。

这时的大外埕,已经像节日游神做戏般的热闹。一支队伍,排成长龙,虽无鼓乐,却照样惹来村中童叟妇孺尾随围观,叽叽喳喳。最引人注目的是,由四条汉子扛着的一块匾额,上书“乐元兴行”四个鎏金大字。后面尾随着十八位挑担的,每人挑一对春榭,沉沉甸甸,严严密密。

“宣爷,各位叔伯弟兄。仰穆今日借着酒意,话多说几句。这十年,仰穆不敢偷懒,也不图快活。都是拼着命做生意赚钱。今日是开了三条红头船回来!仰穆在暹罗、新加坡、香港都有生意,不小的生意,这‘乐元兴行’是怎么回事?这家行铺,是你们的,是各位叔伯兄弟的!当年,我遭遇横祸,无奈下南洋,走投无路时,是你们在暹罗的叔伯兄弟给我六个大洋,让我做成头宗小生意,那是救命银啊!后来,我生意做成了,在暹罗站住脚了,我总是想,这份恩情,不是用几个钱银能偿还的!我就用六个大洋去做另一笔生意,又将赚回来的钱去做更大的生意,做到能开行铺了,就挂上‘乐元兴行’这块招牌!此次回来,我把行铺所赚的钱银全带回来,连这块招牌也扛回来!你们在暹罗的亲人说了,这钱他们用不着,‘番畔银唐山福’,让我带回来分给你们。阿乐也有一份,阿乐的父亲当年还留我在他开的米粉厂蓬棚内住了半个月。这块招牌就归我!我要起一座大厝,我小时候就梦想着要起一座大厝,再将这块招牌挂到厝内,让子孙后代记住,记住乡亲邻里的恩泽,也记住下南洋创业的艰辛……”

宣爷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周围的人,包括阿乐,都呆住了,好像谁都没有听明白似的,一言不发。这时,祠堂外已聚满了人,每个人手里都攥着蔡雁秋派发的利是。

好像是故意安排的,就在这个时候,一位挑担的伙计脚下一不留意,身子一闪,担子就摔了,哗啦一声,白闪闪的大洋泻个满地……

蔡雁秋终于拗不过陈仰穆,排办了一担礼品,一家四口一同回了一趟澄城娘家。

十五年来,她梦里不知走在这条道上有多少回,可是每一回醒来,都只剩下伤心和悲痛!

父亲蔡汉诚是一个极爱面子的人,却在嫁女儿这件事上丢尽了脸面!父亲又是个极注重承诺、讲信用的人,却在嫁女儿这件事上失信于人!那一个早晨,当他发现女儿不见了,当他得知是蔡湛秋对妹妹网开一面时,他狠狠地给了儿子一记耳光,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对儿女动了拳头!情急之下,这位诚实的老人顾不得脸面也顾不得身份,让儿子领路,于当天午饭前赶到了饶村。在陈家门口,他瞥见了宣爷,同时也看到陈家门上那一个大红的双喜!他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巷口。还好,宣爷没有上前来,宣爷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管自走进家门……就这么看了一眼,蔡汉诚就什么也不用看、不用说了。这一路上,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来的。他只有一根筋地拧:我如何面对郑家?我如何面对世人?我怎么也闹出了一女嫁二婿的笑话来?我怎么就养了这么一个不知羞耻,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女啊!蔡家在澄城,一直标榜的是“诚行天下”,今天怎么就做下这不诚不信不仁不义的事了?武德第郑家的聘礼早就收下了,与郑家的婚期也早就定下了,新婚的喜帖也都一一发出去了,至少有半个县城的人知道这郑蔡两家要结儿女亲家!这下,女儿已嫁给他人了,这个场该如何来收?把天都捅破了一个洞,又如何捂得住?雁秋啊!你是往父亲的心窝捅了刀子啊!

一道辛辣的痛感从心口直涌上来,蔡汉成强咽了下去,他没有让那腥膻的东西喷出,他自信有平息这场儿女风波的能力!这样想着,也就来到了家门口。

堂上出奇的静,这种静,就如同海风潮到来之前的憋闷,是一种不祥的预兆。

郑文荣一个人坐在堂上,正烦躁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见蔡汉诚回来就上火:“蔡兄,你府上怎连个打招呼的人都不见呀?”

蔡汉诚喘了口气,连道几声对不起,又称内子身体不适,怠慢了。面对这个差点儿就是亲家的郑文荣,他到底乱了方寸。“郑……郑……”了半天,脸都红成关公了,话却说不出一句来。

“哦?你这是,一清早,那些街谈巷议,是真的?”郑文荣也急了,汗都出来了。

“亲,亲……唉,老郑哦,我就实话对你说吧,我们,是做不成亲家了呀!”蔡汉诚满脸苦相,汗污的脸全罩着皱纹,如一张陈年的老柚皮,“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我怎么就养出这么一个,一个孽障、贱货……”

蔡汉诚大失儒雅之风。他是破天荒第一次这样骂人,骂的又是自己一直捧在手掌心里的宝贝女儿!他,觉得此刻不这样骂出来不足以平心头之恨,也无法平郑家之怨怼!其实,骂什么已经无所谓了。郑文荣比蔡汉诚更失态,他站了起来,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把揪住蔡汉诚的前襟,提了提,狠狠地便是一记郑家祖传的勾拳!

“轰”的一声响。蔡汉诚撞在了一丈外那一道木雕屏风上,碎了一摊子楠木、柚木和樟木,人更瘫了个一塌糊涂!

事情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