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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川岛如遭雷击,他听到灵魂深处咔啦一声巨响,他的心裂开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他不相信眼前发生的是事实。他知道,涩谷次郎的笑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在他听到这种比狼嚎还要恐怖的笑声的时候,他怔忡不已,他悔恨难当,他忍不住号啕痛哭。是他把林绿依送入了虎口狼窝,是他亲手把世间一件最最精美的瑰宝砸碎,是他对陈家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可是,一切都悔之晚矣!

川岛定了定神。他看到灯光下的涩谷次郎把自己剥了个精光,又从地上捡起了自己的一件白内衣,放在鼻尖上嗅了嗅。他露出了微笑,他上前抱过了杀人刀,细心地缓慢地擦拭起来。

“川岛君,你还记得出征的时候,最高司令长官的训示吗?他说,我们大和民族优秀的子孙,对待低贱种族不能心慈手软!为什么你一直升不了职、晋不了级?为什么你一直都争不过我?你就输在心慈手软上面。今天,我就让你看看一个大和民族的子孙是如何征服一个支那女人的!”是涩谷在说话吗?在川岛听来,好像是从远古传来的悲号。

川岛又一次睁开双眼。他看到涩谷次郎向他走来,他一眼看到那黑不溜秋的地方,那里萎缩得简直就不像是男人的东西,倒像在一块肮脏的抹桌布上放的一只煮熟了的烂茄子。他从心底发出一声冷笑,鄙夷的冷笑。刚才的幻觉重又在他眼前浮现。其实,那不是幻觉,那是多年前的一次经历。川岛恢复了清醒的神志:那一次,为了奖励烧杀抢掠的士兵,长官安排了一批慰安妇进兵营。他跟涩谷被安排进同一间木屋,共享一个日本女人……涩谷的性无能让他吃惊的同时,涩谷那萎缩的东西更让他觉得稀奇!

“川岛,你在干吗?你为什么不瞪着我?你笑啊,你叫喊啊!还有,你这个女人,为什么不哭了?为什么不叫喊了?你挣扎呀……”涩谷对着自己的下体发狠地戳了一下。他拿起了擦得锃亮的杀人刀,在林绿依面前晃了晃,在川岛面前晃了晃。手足无措的时候,他唯一想到的就是晃一下杀人刀。

“我马上就要为天皇尽忠了。我现在很后悔上次没有勇气将这把刀送进腹中。要是那一次尽忠了,我就不会有今天这个受到奇耻大辱的日子。也许,我在去天国的路上就会走得更安宁一点。川岛,在我走之前,我要先做成两件事。首先我要为我的父亲复仇,先把陈仰穆的孙儿媳给做了,彻底给毁了。然后我再杀了你,川岛。这个女人我偏不杀,不杀她比杀她更能得到复仇的快感。但是川岛,我一定要杀你,因为你比我好!你有个很棒的体魄,一个能够征服女人的体魄,可是我没有,我妒忌,我不能忍受。所以我要杀!杀!杀!”涩谷大声嚎着,果然就当胸给了川岛一刀,血喷射出好远,喷射到绿依洁白的大腿上,如杜鹃花一样鲜艳。

林绿依一声尖叫。她的双手被绳子固定住了,只剩一双腿在不停乱蹬。

“美女,花姑娘!你叫喊呀,你要是把声音叫大一点,我就会对你轻柔一点,你要是一声都不吭,我就当是在杀猪杀羊,连一点激情都没有。”涩谷的话语中充满温柔,听起来像是在引导一个小孩,只差手里亮出一颗糖果。

“你放了我!你是个魔鬼,你变态,你该下地狱去!”林绿依用尽全身力气骂了一句,就重又咬紧牙关,不再发出一点声音了。

灯光下的林绿依不停地扭动着身体,就像一只羊羔,可是,让涩谷懊恼不堪的是自己的不争气,当他稍微有点起色,正准备有所作为的时候,外面突然爆响起枪声。

“见鬼去吧,涩谷次郎!”这是竹野原田的声音!

“原田……”涩谷次郎大喊一声,就听见一声枪响,他一手捂住胸口,整个身体就矮了下来,瘫在了地上。他没有机会了,他不仅没有来得及剖腹为天皇尽忠,就是连作为战犯被遣送回日本本土的机会也都没有了!他感到恐惧,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而且是自己视之为耻的感觉。他不该被吓倒,他要占有她,毁掉她,让这个能够左右他心神的潮汕女人彻底地被征服……想到这里,他的心比胸口还痛,并且立刻就扩散,扩大。

“你们,都别高兴,你们还是输了。今天,所有在潮汕的日本官佐都集中到司令部去开会,去接受一个事实,终结战争的事实!而我却得到了一道命令,处决这里所有犯人的命令!你们来迟了一步。因为,陈舍南死了,就在刚才,在你们进来之前十分钟,那六十多个人,全都死在了我的枪口下!”涩谷次郎用尽最后一口气,将一把无形的利刃刺进了林绿依的心脏!

“绿依!”原田上前扶起了她。

陈介儿听到陈舍南的死讯,顿时满脸成灰,腿脚一软,差点没站稳。

一九四六年端午节,汕头港迎来了战后最热闹的一个节日。

潮汕各地停息了多年的鼓点声又响起来了。不同的是,汕头的龙舟赛没有以往的彩旗和锦标,而多了一朵朵祭奠亡灵的白纸花,多了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更多了劫后余生的感叹!

潮海关前,重新开通南北航线的港口十分繁忙。许多大火轮如同一群巨鸟,栖息在碧绿的海岸线上。马达在轰鸣,潮水在喧闹,喜形于色的来往旅人摩肩接踵。惜别的亲人,重逢的故友,无所顾忌地拥抱,肆无忌惮地喧笑,泪流满面地倾诉,开启这个夏天最美好的一幕。久违了,这自由的空气;久违了,这愉悦的画面;久违了,这安澜的海国!

陈舍北西装革履,戴着一副茶色的眼镜,步履稳健地走出签证处。他的身后跟着陈介儿,还有一个提行李的伙计。林绿依看见他们把登船的手续办妥了,就笑着迎上前来。

陈舍北因为没有能够救出陈舍南而一直愧对林绿依。他决意离开汕头,赴暹罗接替父亲。由于不愿跟日本人合作,陈海国以“公然资敌”的罪名被投进暹罗挽仰重罪监狱,一直到日寇投降才得释放。让父母双亲回家乡养老,是他应尽的孝心,而让他下最后决心的,是对时局的不可理喻。

在抗战胜利的欢呼声中,国民党军队竟然在居西溜围攻了共产党游击队,造成游击队多名战士牺牲。事实再一次说明,国共两党间的又一场内战在所难免。陈舍北只能选择离开,陈舍北答应过陈舍南,绝不陷入内战,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打败了日本仔,他就没有理由再扛枪,更没有理由将枪口对着自己的同胞。

这些日子,他一直悉心地照顾林绿依,他一直以一颗负疚的心去面对林绿依。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她,陈舍南也对不起她,他们兄弟俩都没有照顾好她。前一夜,他又做了最后的努力,想尽办法,一再地劝说林绿依跟他一同赴暹罗。他甚至直言不讳地提出希望能够娶她,照顾她一辈子。可是,话还没说完,就被林绿依斥住了口。

他知道,林绿依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因为这是乱伦。在家里,她是嫂子,他是小叔,是没有可能走到一起的!可是,他对于她,不仅仅是同情,也不仅仅是负疚,他们原来是那样的亲密无间、情投意合!要不是因为她选择了陈舍南,要不是陈舍南是兄而他陈舍北是弟,那么跟她成亲的,或许就是他啊!

“见到爸妈,替我问个好。到了暹罗,尽快地找门亲,成家才能立业。”林绿依温柔地瞅着他,没有笑容,也没有愁怨,平静如一潭秋水。不久前,也是在这个码头,她送走了北赴上海的父母双亲。因为战乱,交通堵塞,和旅沪的兄嫂多年失去了联系,孙儿都好几岁了却还没见过爷爷奶奶!这航线一开通,父母就急忙启程了。

“依妹,请回吧。我,走了。”陈舍北说着,突然有了拥抱她的冲动,可是,万万使不得,这道鸿沟是不可逾越的。他只能深情地再看她一眼,迈开步登上了大火轮。

“舍北!陈舍北!”这时,麦汉斯大声叫喊着,从签证处跑过来。

“麦!老麦!”陈舍北回过头来,又走下了轮船。

他们久久地拥抱。为了帮助竹野原田,麦汉斯好几次推迟了自己的行程。此刻的他,红光满面,喜上眉梢,仿佛一个小后生般充满活力。他太兴奋了,在抗日战争胜利的游行队伍中,他挽着蓝蔼然,一直走在最前头。那一天,他们意外地与陈舍北相遇!夜里,他久久地不能入睡,辗转反侧之间,竟然发现蓝蔼然来敲门……他终于如愿以偿,终于在即将进入耳顺之年的时候,实现了娶一个潮汕女孩当妻子的夙愿!

不远处,站着的正是蓝蔼然。林绿依见了忙迎上前去,两人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绿依,舍南的不幸,我很哀痛。你,节哀啊。”蓝蔼然故意避着陈舍北,拉起林绿依一同走进前面的凉亭。

“这都是命吧。我已经走过一回鬼门关了,不再脆弱了。”林绿依露出一丝浅笑,带着些许往事不堪回首的苦涩。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们,这是……”

“我们,不想在这里待了,经历了太多的事,想换个地方。老麦说那就到香港吧。我跟他走。”蓝蔼然也露出一丝浅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慨然和坦率。

“咦,竹野原田?他怎么也在……”林绿依看见竹野原田从签证处出来,并朝着陈舍北迎了上去,甚为惊喜。

“他呀,跟老麦都是反战同盟的成员,由老麦作证才没有把他当成战俘遣返。他跟我们一起,也到香港。”蓝蔼然说着,就放开林绿依的手,让林绿依独自上前去。

送走了该走的人,林绿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桩心愿,又仿佛卸下了沉重的负担。她独自站在一处高坡上,远眺一片帆影,没入烟波浩渺的大海深处。

“乡泪客中尽,归帆天际看。”林绿依双手捧着《针路图》,捧着这一本陈舍北刚刚郑重地交到她手上的《针路图》,突然间觉得这图有了灵性,像家人一般,极为亲切,极为温暖。

陈家的这部《针路图》,似乎早在100年以前,就将今日的结局写在了里面,却只留给后人来解读。

人世如浩瀚之大洋,下针如人生之抉择,须“居善地”、“心善渊”,才能做到“上不离乾下不离坤”,达到“各宜深晓”之境界。

林绿依抬头怅望,无尽的雾翳又笼罩眼前。

一阵强风吹来,把她手中的《针路图》卷起,那图扶摇直上,如一只放飞的风筝。她突然间失去了自我,肉体和灵魂都随《针路图》飘扬而去,沿着海岸线,穿越沙丘,淌过浅滩,跨进汊港,没入一片芦苇芳丛……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絮絮低语,仿佛来自天国;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轻盈如燕,于前引领。

一条小船沿着韩江逆流而上,船上的林绿依,一只手扶住船舷,一只手抚着微微有点胎动的腹部,悄悄地对肚子里的孩子说:“孩子,我们走。妈妈带你去一个清静的地方,那里,不会有杀戮,不会有黑暗,不会有战争……”

苇草如花,潮水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