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针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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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鲤鳃喉战役充分显示了陈舍南的军事指挥才能,而这个化名“三舍”的游击队长,也因此成为日寇的心腹之患,在敌占区,到处都可以看到通缉他的布告。有趣的是,布告上除了“三舍”和“游击队长”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别的相关信息,连真实姓名都不明,更谈不上照片或是画像了。

若想从饶村去西灵山,得沿着秀夫溪走,途经鲤鳃喉。陈仰穆当年选吉穴时,花了大价钱,修吉穴时花费更是巨大。外人只知道那座墓园花钱、花工夫,一百来人修了近十年,铁锹锄头都废掉一大堆,但只有陈家人知道,这座看起来并不十分巨大的墓园,里面大有乾坤。舍南儿时,每逢祭祀扫墓就特别高兴。兄弟姐妹在这墓园里捉起迷藏来就忘了吃饭,忘了回家。这鲤鳃喉近水,秀夫溪在这个地方拐了个弯,隆起一座远看如鲤鱼翘首的小土包。堪舆先生说这吉穴准能出状元才,世人所说的独占鳌头、鲤鱼跳龙门,凭的就是这样的风水宝地。那时是民国之初,人们还不太相信中国从此就真的不再考什么状元了。这先生也诡,说的不是中状元,只说是有这个才。这天下、这历朝历代,有才的人多的是,但状元毕竟不多。陈仰穆当时听了,倒是满不在乎。有状元才做起生意来也挺好,能做成事就挺好,行行出状元嘛!没想到,这花费浩瀚的地下工程,今天居然让陈舍南用作对付日本仔的战场,并且用得淋漓尽致。

在西灵山遭到国军重创的涩谷中队,丢了炮台,没了立足的据点,就急于赶在太阳下山前回到饶村。队伍来到鲤鳃喉时,却受到不明番号武装的袭击。天,突然间就暗了下来,从墓园的方向,又突然间涌来了稻草焚烧而发出的滚滚浓烟,三步之外,不辨人影。伴随着枪声响起的,还有一种类似狼嚎狗叫的、鬼哭狐笑的声音。这些曾经来过墓园,在陈仰穆坟前放肆过的士兵,不由得就不寒而栗,就想起了被毒蛇追咬的场面,就自觉四面楚歌而无心恋战。他们仓皇地穿过浓烟,冲出迷雾,但还没看清楚路,迎接他们的就是长了眼的子弹!涩谷次郎似猴急狗跳,叽叽哇哇,就是弄不明白对方藏在何处,子弹从何而来。拼命打出墓园地界,这支队伍已经成了一群惊弓之鸟,再也不敢在饶村待下去了。

“三舍”的名声大了,可是,谁都不知道那就是陈舍南,陈仰穆陈老爷子的子孙!连队伍里的人都只知道他是有钱人家出身,都叫他“三舍”。“三舍”游击队一直出没在饶村一带,“成为一把插在敌伪心脏的尖刀”。这句话出现在《新中华》报上,连同那篇《勇哉!鲤鳃喉之战》的文章传遍千家万户。

这些日子,陈舍南经常待在家里。为了避开日寇和敌特的搜捕,他和他的队伍暂时隐蔽起来。这些日子,林绿依终于能够感受到她所期待的幸福。自从嫁到陈家以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除了为舍南疗伤的日子,她跟舍南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但令她不快的是,跟舍南一起住到陈家的,还有个蓝灵慧!

作为女人,林绿依有着一根特别敏感的神经,那就是对男女之间感情这根弦。尽管她跟蓝灵慧曾经是同学,尽管她知道丈夫跟蓝灵慧都在为抗日做事。但是,她就是没法理解,一个结了婚的男人,为何要跟别的女人走得这么近。尽管蓝灵慧很识趣地回避着她,不该出现的时间和地点她都不会出现,尽管蓝灵慧始终以一副农妇的打扮进出陈府。但是,她仍然对她有一种戒心,乃至敌意,每次看见她总会产生某种压力而胡思乱想。

陈舍南又是一整天不在家,蓝灵慧也是不见人影。眼看着窗棂泛白,鸡叫三遍了,才听到陈守本起来开门的声音。林绿依就一声不响,装成睡得很死的样子。第二天起来也不跟舍南打招呼,就跟陈海澜上“听潮楼”去了。老爷子去世后,这个“听潮楼”就属于她们两人的了,平时,她们喜欢待在楼里,喝茶,聊天,阅读老爷子留下来的书,欣赏老爷子收藏的书画和古董。

“依妹!你怎么连早餐都不吃,就躲到这里来了?”陈舍南来了。

“有时候不吃早餐也挺好,你吃过了?”林绿依朝他莞尔一笑。

“看把你饿瘦了!”陈舍南靠近了,看着她手里的书,“《道德经》?”

“这是姑妈介绍我读的。”林绿依把书递给舍南。

“海澜姑姑?你读得懂这个……”陈舍南不解,绿依怎么会喜欢上这本书。

“有姑妈当先生,还真读出点味道来。”林绿依回答,一直瞪着舍南,心里有话,却说不出来。

“有点味道?什么味道?”陈舍南语气有点不屑。

“这味道,你是品不到的。”这时,陈海澜从里间走出来,手里拿着的却是《针路图》。“舍南,你也别老是到处跑啊,天下混乱,有时候独处一幽室,读一香炉书,可以‘专气致柔’,‘涤除玄览’。”

“姑,你是高人,我哪能有你的境界?当初爷爷总让我们读《针路图》,每次我都没舍北读得好。你看眼下,我哪有读书的闲情?哪有研究道学的恒心?”陈舍南对姑妈有一种敬畏,他礼貌地说。

“你先别走,坐下来听我说。这《道德经》可以跟《针路图》放在一起来读。它们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你知道吗?老子是在出函谷关的时候写下《道德经》,他寻的是‘道’,天道;而我们潮人是在下南洋的时候写的《针路图》,我们走的是‘路’,水路。可无论是水路还是天道,无论是‘道经’还是‘针路’,都是在为人类的生存指出一条道路。‘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这是‘道’,而‘浮针于水,指向行舟,妙也!’这是‘针’。我们的先人,也是智者啊!在那绵邈弥茫,水天连接,四望迥然,绝无纤翳之隐蔽,惟观日月升坠,以辨西东。我们的先人,更是勇者啊!‘大贾乘巨舸,往来蛟龙沧溟之中,一瞬千里。’说得轻巧。至于当洋之际,烈风陡起,怒涛如山,危险惊骇,匆忙无措,惟仰赖神灵临庇。我们的先人,又是圣者啊!‘上善若水’,处人海商海之中,若能有水的品格,就是圣人了。‘到江送客棹,出岳润民田’,这是长江之水。而我们面对的这片海,是一条喜怒无常的巨龙,随时都会波涛汹涌,恶浪千重。‘州南有海浩无疆,每岁造舟通异域’,这是宋人留下的诗。‘梦回烟波迷离处,一棹归来,物我皆忘,只做个五湖范蠡。’这是我们陈家先贤陈序公晚年留下的一处闲墨。老子讲,水善利万物,‘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主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针路图》中,告诫后人,下针宜用心,反复细推详;牵星实无差,宝舟得安稳;水色知深浅,山势识远近;东西南北风起,宜临时机变;水流缓急顺逆,须累次较正针路;倘差之毫厘,便失之千里。这说的虽是航路,其实也是人道……”陈海澜滔滔不绝,把陈舍南和林绿依听得如沐先德,不由得暗自思忖不已。

陈舍南跟林绿依回到自己房中的时候,脑子里仍然在思考着姑姑陈海澜的一席话。

“依妹,老子的学说讲究的是‘无为’,而如今我们正处于生死存亡之际,我们需要的是战斗,是绝不放弃!倒是我们的《针路图》有意思,讲的是顺风疾如矢,逐月追惊涛。依妹,你应该多了解外面的世界。你不能总是待在家里,跟姑妈学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好像读到绿依眼睛里的话,双手将她的脸捧住,深情地注视着。

“你才是说不清道不明呢!亏你读了那么多书,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知道,我是没有蓝灵慧那样能干的。”林绿依终于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哦,你是说……依妹,不是的,这不是谁比谁能干的问题。你千万别误会。依妹,我们是在干一件事、大事,我们是同志,同志你知道吗?”舍南一下子明白了,在家的这些日子里,他总是觉得,绿依跟他好像隔着一层什么,虽看不见却感觉得到。今天,从她的眼里、从她的话里,他领会到了。这并非简单的女人之间的“醋意”,而是一种不该被忽视的距离。

“她可以是你的同志,我怎就不能?”林绿依的眼睛,也没有离开陈舍南。

“你,怎能这样想?你应该懂得这个道理,我们都是在战斗!这战斗随时都会有危险,有牺牲。你别这样好不好?”陈舍南急了。

“嘿,你们,不就是扮成‘走旧衣’的吗?这就能干大事?你说我不能老待在家里,那我就跟你一起去,我又不是怕死的人。”林绿依突然间来了勇气,这股力量,说不清是从哪来的。

“依妹,有些事,讲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再说,这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做主的事,得听从组织的安排。”陈舍南双手环住绿依的腰,亲了一口她的粉脸。

“组织?老八?”林绿依仰起脸来,看着陈舍南肯定的回答,心跳不已。

陈舍南又是彻夜未归。拂晓的时候才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林绿依抢在陈守本前面起来开门,看到蓝灵慧浑身是汗,而且崴了一条腿,走路都得由舍南搀扶着。

过了两天,陈舍南又跟林绿依说:“依妹,我得出一趟远门,你帮我关照一下蓝灵慧。”

“不,我不。我要跟你一起去!”林绿依激动起来。

“别傻了,这次可不行,又不是去游山玩水。”陈舍南看着她。

“我又不是想去游山玩水。不就是装扮成‘走旧衣’的吗?我也会。”林绿依将小嘴巴抿成一条线。

“你,这次真的不行,我得出去好几天。我们……”陈舍南话未说完,惊讶地看到林绿依连一包旧衣都准备好了。

“嘿嘿,你们在我眼皮底下演好戏,我能视而不见?”林绿依调皮地扮了个鬼脸。

“那是。可是这‘走旧衣’,灵慧行,你不行,你一看就不像卖东西的。”陈舍南想了想,说,“我这次也确实需要一个帮手,要不,我们假扮夫妻?”

“咦,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还得假扮?”林绿依故作生气,在舍南头上敲了一指头。

“嘿嘿,你看我,还没带你出门就紧张,就说错话,连自己的妻都当成假的了。不过,既然是夫妻,出门就得有夫妻的样子,还是得打扮打扮。”

虽然是上路了,可是林绿依并不知道目的地,也不知道具体任务。好几次想问清楚都没开口。走着走着,她就把一直以来对蓝灵慧的“醋意”说了出来。舍南听了好像并不意外,只笑着说:“好依妹,你从今天起,就得学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林绿依听了,想了想,就点点头,又把“得学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念叨了几遍,说陈舍南的这句话好,好到可以当成名言。

为了让绿依放松,让绿依忘记是在干“大事”,这一路上,陈舍南就给绿依讲故事,讲郑信的故事。

“依妹,你知道暹罗国王郑信吗?他可是我们潮人自古以来的第一个皇帝……”

“我知道,我知道,”舍南才开头,就被绿依抵了回去,“从小到大,我都听了好多遍了,爷爷讲,父亲讲,雪菲阿姨讲……”

“又是雪菲阿姨!都说过好多遍了,不能再这么叫,得叫妈!”陈舍南说着,在绿依脸蛋上拧了一把。

“嘻嘻,我就喜欢这么叫。”

陈舍南接着讲:“当年,大城皇朝被缅甸军队推翻了。郑信就从一个王爷落魄成为一个亡国奴。什么权力、地位、金钱、美女,全都没有了!什么荣誉、辉煌、骄傲、优越感,也都没有了!只有战士,只剩下一个身份,那就是战士,能让他站起来的也因为他是战士,你懂吗?郑王,就是凭着一个战士可被打死、不可被打败的精神,最终打败了侵略者,建立了吞武里王朝。这就是我们潮人永远不被征服的精神!就像我的现在。我已经不是什么华侨大家族的子孙,也不是汕头恒穆商行的少头家,更不是暹罗曼谷的少年座山!日本鬼子来了,从这帮兽兵踏进我的国土、践踏我的潮汕起,我就什么都不是了,我唯一剩下的一个身份就是战士!无论我手里有没有拿枪,我都是一名战士!绿依啊,从今天开始,你也是一名战士,我们都是战士,抗日的战士!”

林绿依激动地抓紧舍南的手,抱在怀里,紧紧地捂在心口,久久不肯放开。

汕头沦陷以来,林绿依还是首次出门。作为一种掩护,陈舍南跟她就以夫妻回娘家的打扮,一路上过关卡、走哨站,从沦陷区到国统区,该看良民证的给良民证、该检查的乖顺地接受检查,总算没有碰到什么麻烦。可这一路上,到处是逃亡的人群,到处是饥民饿殍。她第一次看到被日寇践踏下的潮汕,是如此的满目疮痍,民不聊生!

此时的汕头,原来繁荣的港口城市已经不再,原有的近十万人口,逃难的逃难、惨死的惨死,剩下的还不足两万人。而周边的乡村,更是备受日本仔蹂躏,田园荒芜,十里不见炊烟。在沦陷区与缓冲区之间,日寇开辟了大面积的“无人区”,开挖了大量的封锁沟。仅汕头至潮州一带,日军从枫溪西面至山边山、青麻山、桑浦山一线,挖了一条长达三十公里,宽十多米,深两三米的封锁沟,毁掉田园三千余亩。另外,枫溪北面,从西山溪至新乡、大岽山,枫溪南面,从涂汤湖至桑浦山顶均围上铁丝网,形成一条长达五十公里的防线。这个区域内的村庄全被摧毁,村民全被驱逐,田园荒芜弃置。无以为生的平民,落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一路走来,天将黑时,终于来到了揭阳城。让林绿依意想不到的是,他们居然在一座残破不堪的学校里见到了苏班!见到了亲人,苏班无比激动。林绿依觉得奇怪,姑丈不是共产党吗?这在陈家不是秘密,他怎么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当老师呢?可是很快,她就从苏班跟舍南的谈话中知道了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