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针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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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你呀,你是心里发虚。”蔡雁秋说着,翻身面对着男人,“我是你的新娘了,你还做什么梦呀!嫁给你我安心,住这屋我也开心。”

“雁,我这辈子,一定要给你起一落大宅第,比你们蔡家的中宪第还要高,还要宽敞。”陈仰穆笃定地把一直想说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你是说,你要起大厝,砌玻璃?”蔡雁秋笑了,笑得爽爽朗朗,“穆,你还记得几年前我们跟大兄在樟林看戏吗,你们还去怡生堂跟林云翥下象棋呢。那天,有个姓郭的先生就给我看过手相,说我将来要嫁到很远的地方去,说我将来会有大富贵,住上大宅院,穿上绫罗绸缎,吃上山珍海味……你别笑呀,你不是说要给我起大厝吗?我可真等着!”

“咦,那时候你才多大呀?怎就全都记下了?莫非,从那天起,你就认定了我?”陈仰穆夸张地瞅着满脸桃花的新娘子,得意地笑着。

“美死了你,谁认定你了?你是瞎猫……”

“嘿嘿,是你自己说的,你这小老鼠……”

蔡雁秋平静美满的日子,是在她儿子陈海国四岁那一年被打碎的。那一年是清光绪二年,西历1876年。

大年三十那天午后,饶村宗祠奉政第已经是万头攒动,香火缭绕了。

奉政第坐落在饶村的中心,是一座典型的潮汕驷马拖车式建筑。时光一点点地偷走了宗祠本来的颜色。屋顶、脊柱、檐枋、门楼和风围墙都黄了,褐了,黑了。作为门枕装饰的圆形抱鼓石上雕着姜太公钓鱼和刘海戏金蟾的浮雕都被磨蚀了棱角,兽头铜门环更被摸得溜圆光滑。格栅、梁枋、檐壁和枋柱间的八仙祝寿,天官赐福,鲤鱼跳龙门图案被风剥雨洗,零落斑驳了。就是大外埕上那对精工制作的石旗杆夹,镌刻着祖上荣耀的石刻字迹都变得模糊不清了。倒是中堂壁上悬挂着的祖先绣像,色彩依然鲜艳,金漆木雕神龛也仍然亮光闪闪。

陈氏先祖为避明时乱,从中原迁徙来到饶村定居。整整一个明朝,几百年间,只遣儿孙读诗书,却不让儿孙登科举。直至改朝换代,才落下一颗悬着的心。

饶村首位考取功名者叫陈茂光,尊称陈序公。陈茂光自幼天资聪颖,勤勉好学,在他22岁那年考中了清康熙癸酉科第38名举人。消息传来,全村沸腾。起初几乎谁都不相信,以为是报喜的官员弄错了。陈茂光是读过书,但自从考取了庠生,就没见他再上学,除了夜里窗口亮着灯,白天还是与大家一起面朝黄土背朝天,此刻他还在田里踩水车、抽水灌田哩!报喜官员也觉得奇怪,这位急匆匆从田里归来的“举人老爷”,一张脸晒得锅底一般黑,一双赤足上还尽是烂泥。陈茂光倒是镇定自若,好像中举是必然的,只是喜讯来得快了点,他还没来得及将一丘田的水灌满哩!

不久,朝廷就召这位“泥腿举人”赴京城做官了。至于陈茂光后来何以放着好好的官不当而选择从商,饶村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像赞中写道:“后因不满官场钩心斗角,不愿同流合污而辞官归乡。”而乡间传说则甚为神奇。道是陈老爷有一次衣锦还乡,夜梦一白发仙翁笑着授他一只圆盘和一本书。醒来不得其解,第二天就上莲花山圆梦,在仙翁宫里睡了一夜,仍无答案。回来途经樟林,就碰到一蓬头垢面汉子要卖他一本书,索价十块大洋。陈老爷翻了一翻,没看出是值钱物件,就施给他十个铜镭,走了。行不多远,又被一老者缠住,说有一宝物要卖他,也是要十块大洋。陈老爷接过一看,是个罗盘,就笑着说,这樟林港哪一艘红头船上没这物件?又是施了十枚铜镭。可是,回到家中,陈老爷越想越不对劲,睡了一夜,天未明又奔赴樟林,却已经找不到那两位卖宝物的人。垂头丧气地从一家当铺前经过时,却被店家招进店来。店家说,昨日有一老一少来当罗盘和《针路图》,说好了今天巳时有个姓陈的会带二十两银来赎。陈老爷抬头看一眼日晷,正对时辰!便欣喜地赎下了罗盘和《针路图》。按照梦境所示,陈老爷倾其所有,建造陈家船,弃官从商。当是时,适逢粤东沿海“海禁”初解,潮州府最大的港口樟林港迎来了扩埠发展的黄金时期,船头涂了红漆标志的广东潮州府船队穿行南北,当地成为盛极一时的红头船故乡。陈茂光船开得利,又发动族人投资,扩大船队规模,全身心投入经营航运贸易。“远渡重洋,艰难缔造”,“发迹海滨,积厚流芳”。这些昔日的辉煌,如今仍可从像赞中得到头绪。而那一方牌匾,一座牌坊,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乾隆十八年,重逢癸酉科开考。已经八十二岁高龄的陈茂光因卓有建树,又“急公慕义,造福桑梓”,经奏准与新科举人同赴“鹿鸣宴”,荣获敕封“重宴鹿鸣”牌匾。敕授文林郎,赐赠“奉政大夫”。于是,陈氏宗祠便有了一个体面的名字——奉政第。

饶村这些年在奉政第祭祖,都由宣爷主祭。各家各户皆依着辈分高低,房头长幼,自觉地将各自的香案、方桌一一在祠堂内外铺排。启首当然是龛前那一方檀木大香案,案上的牺牲、果品、纸钱、香烛堆成小山,这些是宣爷代表全族老少献上的,每年都一样的霶霈和隆重。饶村人丁兴旺,每年都有分出的儿孙自立门户,这案桌也就有所增加,祠堂摆满了,就延伸到外埕去,煌煌一片,色彩缤纷。这时,各家各户的主妇,挑春榭的、拎花篮的,都虔诚地将敬奉祖先的礼品呈上来,将各自的香案桌子铺得密密麻麻。那五颜六色的祭品,那散发着卤味肉香的气息,还有那偶尔炸响的爆竹,夹杂着一阵阵孩童的嬉笑打闹声,将过年的氛围渲染得浓浓烈烈。

蔡雁秋就时常在半夜被噩梦惊醒,冥冥中似有不祥之兆。近年来,饶村一带也风传闹起了“长毛”。虽然谁都没见过,但都传得有鼻子有眼,连海国发高烧的时候都会在梦中惊叫:“掠长毛,掠长毛!长毛贼……”蔡雁秋心头就别别跳。长毛短毛与她能有什么相干?可是,仰穆不在家,她就时常觉得不实在,风吹草动都让她不安。她嫁到陈家已经四年了,可是对乡间的许多习俗还是没能适应,对时年八节仍觉累赘。陈仰穆还在外面奔波,她也就没有过年的兴头,都大年三十了,还没有把祭祖的物件置办妥当。

按辈分,他们家的香案就排在祠堂的左侧,与番仔乐家的相邻。时候不早了,番仔乐将自家的案几整妥了,就帮蔡雁秋搬来一张四方桌,铺上了。番仔乐总喜欢往雁秋身边凑,不想乘虚揩点便宜是假,有贼心无贼胆才是真。其粗重活倒帮了不少,结果是除了多嗅嗅雁秋身上的气味,别的都没多得。

“人家说我阿乐憨,我有钱有妻就甭憨!”番仔乐总是将这句口头禅挂嘴上,终日乐呵呵。他生得白净,举止斯文,看上去一表人才。可惜,男人生得太雅不是好事。几年前,他在暹罗惹下了一场风流祸,被番人念中了“贡”,伤了身子,乱了神志,父母只好将其遣返老家,跟祖母甜婆两个人一块过。眷顾老母,怜惜懵儿,番仔乐父母每月都准时将批银寄到,一老一少日子也过得滋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