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廷自鸦片战争以来,政治腐败,后党昏暴,欺国虐民,甚至避战求和,丧权辱国……所有这些,蔡任夷早有所闻,心有所感,但像今天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并且旗帜高悬地亮出变法维新的见解和主张,他可是连想都没敢想过,就是做梦也不敢如此大胆!在几位学长面前,蔡任夷觉得自己太渺小了,太幼稚了,太孤陋寡闻了!无论是康有为的慷慨激昂,还是丘逢甲的愤世嫉俗,都如一剂良药让他茅塞顿开,又如一剂兴奋剂刺激着他的每一根神经,让他大汗淋漓又心花怒放。尤其是听到康有为陈述如何变法维新、实行君主立宪、创办实业等拯救中华民族的主张和所描绘的蓝图,他更佩服得五体投地。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灾难深重的国家在鲜血中摸索着光明,在挣扎中看到了彼岸……
蔡任夷感到虚,这种虚,不仅来自身体,而且发自内心。一路的劳累和腹泻体能本来就下降了许多,与丘逢甲、薛一桐的相处,又让蔡任夷自惭形秽,几乎失去了科举的信心。在京的日子里,他似乎忘记了此行的目的,而终日沉浸在康有为的宏论和维新思想的光芒中,于是,当他跟着莘莘学子走进国子监,囿于号子里面对考卷的时候,他脑子竟然一片空白!原先读得滚瓜烂熟的“四书五经”,在家写过的“治国齐家”的文章,在这个时候都跑得无影无踪。他不停地猛击前额,猛戳大腿,但都找不到感觉。浮现在脑海中的,是家乡那一片蔚蓝的海……海面上随时可见外国的轮船进进出出,偶尔还会闯进一艘几艘兵船,有的蓝眼睛士兵还上岸滋事;在汕头埠,到处都是外国列强的领事馆、各种宗教的教堂,还有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潮海关……他觉得自己太幼稚、太可笑了,居然跟丘、薛这样的人同科赴考,这简直是自取其辱!
乡试结束了,蔡任夷落第了。
归途中,他按照丘逢甲的建议,特地绕道上海。在上海,他不仅买到了一批诸如《海国图志》、《天下郡国利病记》、《外国史略》、《环球志略》等书籍,还进了一家洋文学馆攻读了洋文。他确立了一个新的目标——出洋求学!
可惜,就在他筹足了盘缠,兴致勃勃准备出门的时候,祖母病危。作为蔡家的长房长孙,他是没有理由甩手走开。尽管第二年冬天,蔡老太太就升天了,可他已经错过了机会。再后来,经林云翥推荐,他才得到南澳总兵府的一个文职,并颇得总兵刘永福的器重。
四
时在甲午。中日战争以中方海陆军全线溃败而告终。以慈禧太后为首的主和派派李鸿章为全权大使到日本求和!台湾成了这场战争的焦点,朝廷急召刘永福扩充黑旗军,赴台湾协助台湾巡抚邵友濂办理防务。
这时的清政府,连最起码的军饷都难以保证发放,这南澳镇一下子如何将三个营的兵马扩至九个营呢?刘永福束手无策。
蔡任夷正愁无处立功,一听到陈海国愿出重金请黑旗军上山剿匪,眼前一亮,计上心来,就一口答应下来。
林云翥问:“国耻要雪,家仇也得报。任夷,你打算如何招安?”
蔡任夷说:“林叔,张匪当中,有不少是刘帅的老兵,当年被逼裁撤,无路可走才上山,如今只要刘帅一呼,自然下山。再说,国难当头,正是男儿为国而战的时候,张伏坡原来也是读书知礼之人,应该能说得动。”
林云翥摇了摇头:“这土匪你就不懂了,你跟他谈什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那就是挑水浇石头。你得有绝招,没有绝招,我劝你别上山。”
蔡任夷笑着说:“嘿嘿,林叔,这事,我赖上你了。你不是刚从山上接下两个病人吗?这两个病人借我一用,其他的,你就别管了。”
“借病人?你是说那,那母子?唉,这可不行,这不行,这可是医家之大忌!我不能坏了规矩,坏了名声。”林云翥有点发急。
“林叔,你这,这让我怎么说你……你看,你看你们,一个只为了报家仇,一个又为了保家声,那谁,还能有谁跟我一起保家卫国?昔日,你跟我爸为着支持太平军,不都是……”蔡任夷说着,却被林云翥喝断了:“不行!我说了,我是不会坏了规矩的,这是医道,你懂吗?”
蔡任夷急了:“医道?台湾都快丢了,连天道都不容还讲什么医道?”
正争执不休之际,郭良修来了。一看见陈海国,郭良修脸上抹过一阵白,又抹过一阵红,林云翥看见了,就把他按坐在椅子上,递给一杯茶喝。
郭良修是接到蔡任夷的密信匆匆赶来的。读了刘永福慷慨激昂的招安函,一腔热血就沸腾起来了。林云翥也禁不住两个侄儿的缠磨,坐下来四个人一起商量起对策来。
因为有郭良修的三寸不烂之舌,因为有陈海国的真金白银,又因为林云翥手头有一对犯病的母子,蔡任夷的招安计划得以顺利进行……
南澳岛形如一只宝葫芦,横卧在台湾海峡喇叭口南端,闽粤之东南海面。数百年来,这里可谓倭患不已,匪患未绝。而闽粤两省官兵皆鞭长莫及,明万历年间设南澳总兵,专守南澳而兼领漳潮两府兵事。1886年4月,刘永福出任南澳镇总兵,但清廷一直对其严加控制,一再裁减黑旗军,最终仅存300余人。刘永福以大义为重,恪尽职守,保一方安宁,深受岛民拥戴。
一踏进总兵府,陈海国和林云翥都愣住了。招兵树下两个被五花大绑的人,正是张伏坡与余羲护!
“陈头家,来。这是不是你家的《针路图》?嘿,这两个歹人还跟我说是什么藏宝图呢!真是做白日梦!冤有头,债有主。这两个歹人我给你捆起来了,该怎么发落,就凭你了!”刘永福说着,将那一只檀香木盒递给了陈海国,走到张、余跟前,严正地道,“贼有贼路,匪有匪道。你等入室行劫已属不仁不义,行奸害命实为天理不容!今日将这件事了断,不再累及山上的其他人。你俩还有何话说?”
“刘帅,我聚义山寨,劫富济贫,都是为了求一条生路。只是那一时昏了头,做下那缺德事,可我并没有杀人啊,那个,那个女人是她自己……”张伏坡话未说完,就被余羲护抢过话头。
“刘帅,我们这一档也是被人家给黑了啊!原来说好了,弄出这图来对方就给一大笔钱,可是,图弄到手了却找不到给钱的人,你说这冤不冤?这图都在山上搁了五年了,连一个板都没换到。你就看在这图囫囵的份上,放过我们吧?”余羲护一脸的天真,不知死活。
“你是说,你们也有冤情?嘿嘿,这图还囫囵,就能保你们的头也囫囵?你们作恶行凶,横行乡曲,死有余辜。陈头家,来,这是美国产的手枪,叫拓荒者,里面有五发子弹,你就亲手将他们惩办了吧!”刘帅将手枪递给陈海国。
“大,大人,手下留情啊!”这时,从帅府里冲出一个女人来,正是张伏坡的三姨太!三姨太怀里抱着孩子,但步伐飞快,谁都拦不住。“大人,张伏坡是做贼做寇,可他要是死了,我们母子可怎么活呀……”
“你……”陈海国吃了一惊,这个三姨太怎么会是她?这不就是芮旗纯吗?她不是嫁到凤凰山里去吗?真是太巧了!这土匪婆竟然就是那个一直待在他心里头的小女人!更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小女人居然舍命为土匪坡求饶!陈海国一下子手足无措,手里的枪更是举不起来。
一番踟蹰,刘帅就来到两歹人跟前,大着嗓门道:“陈家仁义,想放你等一条生路。但这么一来就没了规矩,本帅今后如何治军?这样吧,我来替陈家做主!我这枪里就留下一颗子弹。我扣两下,要是击中了是你们罪有应得,要是没中,是你们命大,就给陈头家下个跪,赔个罪,从此,这事一笔勾销。要是死了一个,那没死的就得好好照顾这对母子。另外,你们山上的弟兄都在我的兵营里待着,愿意听我的,一起加入黑旗军,随我上台湾岛,去跟日本人打一仗!不愿意呢,就回家去种田抱孩子,陈家送给每人十块大洋的安家费。你们看,如何?”
“好!死就死了,要是能活着跟刘帅上台湾打倭寇,也算痛快!来吧,我命大,先来!”张伏坡先站起来,挺直了身子。
“不,我先来,能死在刘帅枪下,值!”余羲护也站到张伏坡身边。
刘帅果然举起了枪!他根本用不着瞄准就连扣了两下扳机。
“砰”的只闻一声枪响!
余羲护捂住一只滴血的耳朵,跪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