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凉,夏末秋初,最后一尾夏天的微热也随秋风扫离京城,可偌大的京城却无人在意天气。天子脚下,他们的天便是那皇宫里的一人,他晴则城晴,他若有闪失,只怕这京城也要遮天蔽日好些时候。
龙床被明黄的金线帘幕遮住,那轮朝廷的太阳被遮蔽在里面,但却掩饰不住几声轻咳。隔着帘幕看向立身在床榻外一定距离、低垂着视线的十九皇子,从获准还朝进京后,十九皇子并没有奏请要见他这个做父皇的一面,只是住在他赐下的王府里,接下他赐下的职务,对向他这卧病在床的父皇请安一事似乎毫不热衷。直到今日,也终是他宣见了这惹来众臣非议的十九皇子,他才站在自己面前。
“户部的账目查对得如何?”
“敢问皇上是问盛历哪年的账目?”
“近十年的。”
“烂账一团。”他据实以报,言简意赅,也顺便解释他没时间来向他磕头请安的原因。
那帘幕后的人沉默一阵,随即又传出话:“听户部官员奏报,你坚持自己的官印用‘龙晓乙’这个名字,是何道理?”
“十年在外,臣习惯了。”
“……龙晓乙,这个名字比朕给你取的名字还好吗?哼,也罢,听前去迎你的礼部官员探察,你在外有娶妻?那龙姓便是她的姓氏,既是如此,为何却是你一人回来?”
龙晓乙微微一蹙眉,淡然应道:“边境城池女子不懂妇道妇德,又无半分才情,早被臣休离,平日臣奔波在外,同她并无感情。”
“我知你这孩子一向眼高于顶,又怎会屈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也好,若你随意娶个女人回来,岂不辱没了你,这满朝文武的千金若有入得了你眼的,便告诉朕,既是回京了,也该早日安身立命。”
“……”
“怎么?你是否在想朕是想手里多个人质牵制你,让你有妻有子便好约束你?”
“……”
“呵呵,你若要这样思量,也不无道理,既是你喜欢用龙晓乙这名字,便由着你吧。”
“谢皇上成全。”他谢过恩,想要起身告辞,却又被帘幕后的人叫住。
“朕还有件差事要交托给你,明年开春的恩科选试,由你来点派官员。”
“回皇上的话,臣执掌户部,选拔官员乃吏部之责,如此越俎代庖,似乎不妥。”
“不妥?有何不妥?你是朕的儿子,别说钦点官员,就是朕要把这江山传位给你,也没人会说不妥的话。”
“……”他抿下唇,只是抬眼一扫站在周围的太监宫女,他们虽皆低首垂目,像背景似的站着,但并不代表少了耳朵没了嘴巴。他轻轻一撇唇,父皇为求胜走起棋子来向来不按章法,这一招是实是虚,他没底,一点儿底都没有。十年前的他大概会接实招,而如今他只能见招拆招,“臣先会同吏部众位大人一起商议后,再交由皇上定夺。”
“哼……如此也好,你跪安吧。”
他躬身行过礼,转身跨过门槛正要离去,却见那宫廷走廊的石柱后靠着个一身华贵朝服少年模样的家伙,那眼神半是挑衅半是不屑地朝他打量而来,里面的敌意不言而喻。那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嫡亲皇孙——宫曜凰。
“十九皇子刚回京城,可还适应这京里的环境?小王在京城混得很熟,上至哪家王公贵族的府邸最气派,下至哪家花楼的女人最销魂,小王可以一一向十九皇子你介绍介绍的。”
龙晓乙眯眼打量了这小鬼一番,兴许是因这家伙和某人的年龄相仿,又因那从头到脚散发出的懒散劲儿,满口下流话,外加丝毫不懂隐藏自己的情绪和意图,令他眉头一皱,失了刚刚应付皇上的耐心和戒心,“死小鬼,滚开。”
“你竟敢叫我死小鬼?你这刚被皇爷爷从外头捡回来的不孝子竟敢这么称呼小王?”宫曜凰被激,跨上前来直接揪住龙晓乙深紫色的朝服。
“十九皇子不是你该叫的称呼,我是你十九叔,是谁教你这般和长辈打招呼的?以后见着我,该有的礼节不准少。”龙晓乙淡淡地看了一眼那拽住自己衣领的手,伸手简单地拨了开去。
“你这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家伙,竟然敢妄称我的长辈?我和你官职同级,你户部我兵部,为何我要对你行礼,嗤,笑话!”
“就凭我是你叔叔。”别说他这才十八岁的小侄儿,他还有好几个比他这个当叔叔年岁还大的侄儿呢。
“你……哼!我今日不过是来告诉你,别仗着皇爷爷顾念旧情让你执掌户部便拽起来,下届官员点派虽归你管,但是——”宫曜凰重重地强调了转折的音,随即眯起眼来警告道,“那白风宁是小王的人,他若来应考,势必要进我兵部任我差遣!你可明了?”
“你要白风宁?”
“对!小王要他!”
“好,尽管拿去吧。”
龙晓乙轻轻地挥了挥手,一副不用同他客气的模样,越过了这在他面前耍赖似的小侄儿。这宫廷的教育是越见失败了,这般大剌剌地冲到自己叔叔面前来警告挑衅,只是为了要同他抢一个男人,嗜好真奇怪。
“你、你竟敢不把小王放在眼里,就算白风宁现在心向着你,但他迟早会知晓小王才是适合他的人!”
“……”他疾步走在宫廷的走廊上,深呼吸,刻意忽略掉身后那把话说得暧昧不明的小侄儿,否则他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回身给他一顿好打。臭小子不要面子便罢,他还要做人呢,他一点儿也不想和那白风宁扯上啥不清白的关系。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小王讲话啊?”
“你说你在京里一切都很熟?”他突然顿下脚步,回身看了一眼对自己紧迫盯人的小侄儿问道,“你知道哪儿有看大戏的茶馆吗?”
“啊?喂!小王在跟你说白风宁!”
“你十九叔我想看,哪家茶馆能看戏?”
“你——”品位怎么这么差劲?
“你到底要不要进去请安?不去的话,带我去茶馆。”
“我——”是来给你下马威的耶!
“白风宁那家伙最爱干的事就是看戏,而且是越闹腾的戏越好,想笼络他,你最好多跑跑茶馆。”
“……他也喜欢看?”宫曜凰狐疑地瞥了自己的亲叔叔一眼,表情很是诡异。
龙晓乙一怔,视线一转,思量了一阵,若有似无地一笑,几分涩然,“大概吧,应该不讨厌才是。”
他在身边都看不住的红杏,此刻大概早就怒放到墙外去逍遥了吧。
事实上,龙晓乙猜错了,白风宁不喜欢看,他甚至十分厌恶此刻的茶馆这场戏,尤其是在他对那朵“小红杏”发表了拒绝接见的通牒后。喝茶听曲,他承认自己现在不在兴头上,只因那台下围着一群龙小花的忠实追捧者正议论着缺了龙家大小姐的《武松打虎》着实没有看头,就连武松哥哥也不习惯那只换了人扮的大猫太过听话,打不出生龙活虎的劲儿。白风宁嘴唇倔强地一撇,指尖不时地敲打在桌面上,手撑着下巴别过头去,索性看向刮着秋风的窗外。
“少主,要不在下陪你去花楼吧?”白无忧瞥了一眼无心恋曲的自家少主,心儿奔放出窗外不知又扎根在哪家府墙外等着红杏出墙了。
白风宁古怪地看了一眼白无忧,“我干吗要去花楼?”
“你心情不好不是都上那儿去吗?莫非……你想守身如玉了?”
“可否劳烦你别在我面前提那四个字?”是,他是很久都没有动过要去花楼的念头。是,他是心情不好。是,他有绝对的理由可以上花楼再闹一次脾气,但是一想到某个无耻的东西对他的花楼之行曾严肃抗议过,脚就不听使唤地自己飘过那片红粉之地,他自己也很无奈啊,有时候脚程太快也未必是好事,自己脑子还没想明白的事,身体却提前给他做好了决定。
“是,那恪守夫道?”
“……京城里可有什么消息?”他赶快转移话题。
“有,听闻皇上钦点十九皇子为下届恩科的主试,那宫曜凰已向十九皇子下了战帖,说是势必要得到你。”
“……那小鬼是越来越不知所谓了,在我面前嚣张便罢了,跑到晓乙面前去叫嚣,还不被他给拍扁了。”被两个男人争来抢去,他丝毫体会不到快感,名誉上还要大受其害。
“少主,你是不是也该准备进京赶考了?”
“也是该准备准备了,碰上晓乙那家伙当主试,定会对我多加刁难的。要不……我就在我的试卷上画一幅红杏墙外遍地开的美妙春景,一定让他爱不释手,百看不厌,想摸不敢摸,想撕舍不得,呵呵呵。”
“……少主,追杀你的人已经很多了,请不要无谓地加重在下的工作量。”少主那喜欢笑着脸儿做尽让人厌恶的事的邪恶个性为何就不肯改改呢?明知道自己武功极差却尽惹事,他这个保镖真的很辛苦啊。被龙晓乙追杀还比较好应付,但是要被当朝十九皇子追杀,问题就很大条了。
“以他抱着算盘和敛钱屯粮的脾气,顶多就是判白家多交个百十年的赋税,想追杀我?哈,我的脚程可不是白练的。”白风宁抿一口小玉瓷杯里的香茶,对十九皇子那吝啬脾气简单下了定义,顺带自嘲了一番自己如今已经登峰造极的脚程,那可是已经连他自己的思绪都控制不了的,造孽哦!
“那我们何时动身去京城?”
他若有所想地轻轻启唇,“再等等,不急。”
还不急?一般的举子这时候都提早到京城打点去了。就算少主在京城有两扇后门可以随时开合也没必要这般悠闲自在从容自得吧?莫非在这桐溪城还有放不下的事?
白风宁抿着茶,静默了半晌,状似无心地探问道:“那个没良心的家伙,最近在做什么?”
“你说哪个没良心的家伙?”
“……”
“……龙家大小姐?”
少主那张总是笑得让人厌恶又镇定的嘴脸能换上这么一副憋屈的表情,很难见识到。
“嗯。”
“她很好啊。”
“怎么个好法?”
“能吃能睡。”
“……”你最好把知道的全部说出来,否则我今天晚上就把白家剑丢去良家闺女闺房里放肚兜儿的柜子里,让你去拿回来。
“……”好恶毒的招数,竟然为了探听情报不惜牺牲清白女儿家的名誉。碍于淫威,白无忧张了口,“前些时日,她频频来找你,都被家丁给打发走了。”
“嗯,然后呢?”对女人,该教育的时候绝不能手软。想对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哼,欠教育。
“然后她窝在龙府里好些时候,就开始频频上艳本坊了。”
“她不好好想对策料理客栈留住自己的账房,上那儿去做什么?”若在平日,那朵“小红杏”几日不上艳本坊就该浑身难受了,可现在不是她和她家那不服气的家丁龙小丙打赌的重要时刻吗?
果然是又努力不了几天,立刻故态重萌去艳本坊找安慰了吗?
他还以为龙晓乙教育不好的,他因材施教、对症下药肯定应该事半功倍,没想到这朵红杏如此顽劣,把晓乙给气得爆血管远走京城,这回又要把他气得抓心挠肺地甩袖去京都吗?
“在下不知,只是瞧见她频频地去找那书舍老板,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经常掩上房门来讨论大半天。”
“那书坊老板是男是女?”
“男的。”
“……”
“少主?你起身要去哪儿?”
“突然来兴致了,去买两本艳本看看,小如意的新书也该出了吧?”
“你说《爹爹,人家要》?”
“我讨厌那本书。”他说罢,撩袍下楼,直接飞身奔向艳本坊。
“少主最近的脚程是越来越快了,不过,买艳本而已,用那种逃命的速度奔去做什么?”白无忧摇了摇头,张手叫来小二,“小二,结账。”
如果没有他,少主又吃霸王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