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为人文渊薮,不求则无之,愈求则愈出。近来闻好友甚多,予不欲先去拜别人,恐徒标榜虚声。盖求友以匡己之不逮,此大益也;标榜以盗虚名,是大损也。天下有益之事,即有足损者寓乎其中,不可不辨。
黄子寿近作《选将论》一篇,共六千余字,真奇才也。子寿戊戌年始作破题,而六年之中遂成大学问,此天分独绝,万不可学而至。诸弟不必震而惊之,予不愿诸弟学他,但愿诸弟学吴世兄、何世兄。吴竹如之世兄现亦学艮峰先生写日记,言有矩,动有法,其静气实实可爱。何子贞之世兄,每日自朝至夕总是温书,三百六十日,除作诗文时,无一刻不温书。真可谓有恒者矣。故予从前限功课教诸弟,近来写信寄弟,从不另开课程,但教诸弟有恒而已。
盖士人读书,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断不甘为下流;有识则知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之观海,如井蛙之窥天,皆无识者也;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诸弟此时,惟有识不可以骤几,至于有志、有恒则诸弟勉之而已。
予身体甚弱,不能苦思,苦思则头晕,不耐久坐,久坐则倦乏,时时属望惟诸弟而已。
明年正月恭逢祖父大人七十大寿,京城以进十为正庆。予本拟在戏园设寿筵,窦兰泉及艮峰先生劝止之,故不复张筵。盖京城张筵唱戏,名为庆寿,实则打把戏。兰泉之劝止,正以此故。现在作寿屏两架。一架淳化笺四大幅,系何子贞撰文并书,字有茶碗口大。一架冷金笺八小幅,系吴子序撰文,予自书。淳化笺系内府用纸,纸厚如钱,光彩耀目,寻常琉璃厂无有也。昨日偶有之,因买四张。子贞字甚古雅,惜太大,万不能寄回。奈何奈何!
侄儿甲三体日胖而颇蠢,夜间小解知自报,不至于湿床褥。女儿体好,最易扶携,全不劳大人费心力。
今年冬间,贺耦庚先生寄三十金,李双圃先生寄二十金,其余尚有小进项。汤海秋又自言借百金与我用。计还清兰溪、寄云外,尚可宽裕过年。统计今年除借会馆房钱外,仅借百五十金。岱云则略多些。岱云言在京已该账九百余金,家中亦有此数,将来正不易还。寒士出身,不知何日是了也!我在京该账尚不过四百金,然苟不得差,则日见日紧矣。
书不能尽言,惟诸弟鉴察。
兄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廿日
【译文】
诸位贤弟足下:
十一月十七日所发出的第三号家信,想来家中早已经收到了吧。近日父亲到县里交粮,弟弟们为何不趁此机会写一封信,请父亲从县城转寄到省城呢?若以后遇到方便之机,就要尽量抽时间写信寄过来,切记切记。
九弟回家之后,一定会去各处拜访亲戚好友,各家都有各家的不同情况,新鲜事也不会少,为何不写信一一告知呢?
四妹小产之后再生育就是很困难的事了,此事关系重大,不可小视,但也绝不可刻意勉强。家人要劝慰四妹不可急躁不安,听其自然即可,万万不要因此事过于拘谨。听说现在四妹在家往往很晚才起床,起床之后还经常要婆婆在旁服侍她,这可是最要不得的事情,不仅对其身体无益,反而会折福的。天下从没有不孝的妇人会得到好报的,所以弟弟们务必多加劝导,让她通晓大义。
诸位弟弟们在家读书习字,不知每天用功程度如何?自十月一日以来,我立志改过自新,完善自己,虽不时有懒惰之意,但每天用楷书写日记、每天读十页史书、记茶余偶谈一则,这三件事倒是一直坚持,从未有丝毫的间断。自从十月二十一日发誓永戒水烟算起,已两个月有余,一直远离水烟,渐渐地就成了自然之事,无须刻意强制了。我这一生所立之志甚多,只有记茶余偶谈、读史十页、用楷书写日记这三件事,发誓终身坚持,绝不让其有一日的间断。弟弟们也应该自定几件事情并坚持不懈地去做,每天不间断地努力,即使行船走路,也时刻随身携带,不能有一刻的懈怠。除上述我所说的那三件事之外,其他事情即使坚持长久也未必能取得多大的成就;但若此三事能够坚持下去,定将终身受益匪浅。
前不久我曾立下志愿,打算编写一部曾氏家训,而且与九弟就此事作过详谈。后来翻阅了各部经史才发现,若不能把经史烂熟于胸,反而会显得支离破碎,找不到一个鲜明的主线;若要采集摘选诸子各家之言,则显得更为浩繁,即使费力地抄上几百卷书,也无法将材料尽数收齐,这时方才懂得古人编著《大学衍义》《衍义补》等书,实乃胸有成竹、水到渠成之作,都是自有一套体例、一组观点的,然后在创作的过程中随意引书为证,而不是逐个翻书拼凑而来的。从这之后我才懂得了著书之难,所以暂时不准备创作曾氏家训。待日后胸中积累的道理够丰富了、议论够贯通了再写也为时不晚。
自到了京城之后,所交的朋友越来越多。其中身体力行者,有镜海先生、艮峰前辈、吴竹如、窦兰泉、冯树堂;研究经书探求道理者,有吴子序、邵蕙西;讲诗、文、字而技艺用于表现古人的“道”者,有何子贞;才气奔放,则有汤海秋;英气逼人、志向大、神态安详,则有黄子寿;另外还有王少鹤(名锡振,任广西主事,年27岁,是张筱浦的妹夫)、朱廉甫(名琦,广西乙未年翰林)、吴莘畬(名尚志,广东人,吴抚台之世兄)、庞作人(名文寿,浙江人),这四位先生,都是慕名而来拜访我的。虽然这些人的学问深浅各有不同,但都是胸怀壮志的有识之士,不甘平庸之人。
京师乃人才集中之地,学问渊博之人济济一堂,不去追求则无从发现,但若有心,越去追求朋友就会越多。近来听说可交朋友的人很多,但我并不打算主动去拜访别人,只怕那样对做学问无益,反而只会落得个自我标榜的虚名。访求好友的目的是匡正自己的过失,这才是交友的最大益处;而借此标榜谋图虚名,则是最大的害处。天下间凡是有益的事中,便有足以造成致害的因素掺杂其中,一定要审慎,不可不细心分辨。
黄子寿最近作了一篇《选将论》,此文共有六千余字,他真可称得上是奇才。此人从戊戌年起才开始学作文之道,六年之中就做出如此大学问,实属罕见,不过这也与他的天资有关,并不是常人轻易企及的。弟弟们不必为此震惊,我并不是强求弟弟们都具备如他一样的成就,只愿你们以吴世兄、何世兄为榜样。吴竹如的世兄现也效仿艮峰先生,每日写日记,谈论有规矩,行为有法则,其安详自得的风采实在让人心生爱意。何子贞的世兄,每日从早到晚不停地温习各家之书,一年三百六十天,除了作诗写文章的时间之外,无时无刻不在温习书本。真可称得上是有恒心的人。所以我从前教导弟弟们的学业时,总是会给你们限定功课,而近日来的信中,却从不另外开列课程,只是警示你们读书做学问要有恒心而已。
士人读书做学问,第一要有志向,第二要有见识,第三要有恒心。有了远大的志向,则必然不会甘心屈居人下;有了超然的见识,则明白学海无边的道理,就不敢因某一方面的成功而自足自满,如河伯观海,井蛙窥天,都是目光短浅之人的做法;有持久的恒心,则绝对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这三者缺一不可。诸位兄弟现在想有见识的目标不是一下能达到的,至于有志向有恒心,就是你们自己努力的事了。
我最近身体愈加虚弱,无力思考,苦思则头晕目眩;不耐久坐,久坐则倦乏,只能把一切希望寄托在诸位兄弟身上。
明年正月,乃祖父大人七十大寿,按照京城的惯例,是以进十岁为正式庆典。我本打算在戏园摆宴庆贺,而窦兰泉及艮峰先生劝阻我,申述其中利弊,所以我便取消了这个念头,不打算再摆宴庆祝。因为在京城大张旗鼓地设筵唱戏,名义上是为庆寿,实际上就是玩把戏,所以兰泉竭力劝阻。现在我打算只做两架寿屏,一架是四大幅淳化笺,乃何子贞亲笔书写的文章,每个字都有茶碗口大;一架是八小幅冷金笺,是由吴子序撰写的文章,我书写上去的。淳化笺用的是内府用纸,此纸如铜钱般厚实粗重,光彩耀目,这样的纸质在琉璃厂一般是难以见到的,碰巧昨天瞧见,一下买了四张,以供需时之用。子贞的字古雅有致,但是字体太大,是万不能寄回的。真是苦无良策!
你们的侄儿甲三,身体稍胖,显得蠢笨可爱,夜里小便自己已经知道说了,不会再尿床。侄女身体无恙,听话乖巧,大人不用操心。
今年冬天,贺耦庚先生寄来三十两银子,李双圃先生又寄来二十两,再加上其他的一些小进项,汤海秋先生还答应可以暂借百金给我用,如此算来,除了可以还清兰溪、寄云的欠债外,还可宽裕过年。统计今年除借会馆房钱外,其他只借了一百五十两银子。岱云借得稍微多一些,他说在京已欠账九百余两,家里也欠了这个数,数额如此巨大,将来确实很难还清。贫穷寒士出身的人,这借借还还的日子还不知何日能到尽头!虽然我在京所欠的债务合起来不过四百两银子,不过如果还是谋不到一官半职的话,这日子也同样会一日比一日吃紧,越来越难度了。
书中诸事不能尽言,希望诸位兄弟细细鉴察。
兄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日
六致诸弟:勉在孝悌上用功
【原文】
澄侯、叔淳、季洪三弟左右:
五月底连接三月一日、四月十八两次所发家信。四弟之信,具见真性情,有困心横虑、郁积思通之象。此事断不可求速效。求速效必助长,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只要日积月累,如愚公之移山,终久必有豁然贯通之候;愈欲速则愈锢蔽矣。来书往往词不达意,我能深谅其苦。
今人都将学字看错了。若细读“贤贤易色”一章,则绝大学问即在家庭日用之间。于孝弟两字上尽一分便是一分学,尽十分便是十分学。今人读书皆为科名起见,于孝弟伦纪之大,反似与书不相关。殊不知书上所载的,作文时所代圣贤说的,无非要明白这个道理。若果事事做得,即笔下说不出何妨!若事事不能做,并有亏于伦纪之大,即文章说得好,亦只算个名教中之罪人。贤弟性情真挚,而短于诗文,何不日日在孝弟两字上用功?《曲礼》《内则》所说的,句句依他做出,务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无一时不安乐,无一时不顺适;下而兄弟妻子皆蔼然有恩,秩然有序,此真大学问也。若诗文不好,此小事,不足计;即好极,亦不值一钱。不知贤弟肯听此语否?
科名之所以可贵者,谓其足以承堂上之欢也,谓禄仕可以养亲也。今吾已得之矣,即使诸弟不得,亦可以承欢,可以养亲,何必兄弟尽得哉?贤弟若细思此理,但于孝弟上用功,不于诗文上用功,则诗文不期进而自进矣。
凡作字总须得势,务使一笔可以走千里。三弟之字,笔笔无势,是以局促不能远纵。去年曾与九弟说及,想近来已忘之矣。
九弟欲看余白折。余所写折子甚少,故不付。大铜尺已经寻得。付笔回南,目前实无妙便,俟秋间定当付还。
去年所寄牧云信未寄去,但其信前半劝牧云用功,后半劝凌云莫看地,实有道理。九弟可将其信抄一遍仍交与他,但将纺棉花一段删去可也。地仙为人主葬,害人一家,丧良心不少,未有不家败人亡者,不可不力阻凌云也。至于纺棉花之说,如直隶之三河县、灵寿县,无论贫富男妇,人人纺布为生,如我境之耕田为生也。江南之妇人耕田,犹三河之男人纺布也。湖南如浏阳之夏布、祁阳之葛布、宜昌之棉布,皆无论贫富男妇,人人依以为业。此并不足为骇异也。第风俗难以遽变,必至骇人听闻,不如删去一段为妙。书不尽言。
兄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
【译文】
澄侯、叔淳、季洪三弟左右:
五月底接连收到三月一日、四月十八日家中所发的两封家信。四弟的信,真情实意漫溢于字里行间,大概是苦闷忧虑之心过重,想尽快有一个明朗的前途吧。只是这样的事绝不可以求速效,求速效必如揠苗助长,有百害而无一利。只要日积月累,好似愚公移山,终究会有豁然开朗的时候,急于求成则会永无出头之日。至于你的来信中有多处词不达意,我深深谅解你的苦处。
现在的人对“学”字的理解都有些偏颇。如果细读“贤贤易色”一章,可见绝大部分学问都可以体现在家庭日常生活之中。在“孝悌”两字上尽力一分便是一分学问,尽力十分便是十分学问。现在的人读书都是为了科举功名,对于孝悌伦纪这些大道理,好像觉得与读书做学问没什么关系。殊不知古书的记载的,做文章时代圣贤所说的,无非是要阐明这个道理。如果行动时时符合孝悌,即使笔下说不出又有何妨!如果时时违背孝悌,甚至有愧于伦理纲纪这些大道理,即使文章写得再出色,也只算是个名教中的罪人。贤弟性情真挚,诗文并不见长,何不天天在“孝悌”两字上用功?若按《礼记》中《曲礼》《内则》章所说的句句照做,一定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无一时不安乐,无一时不顺心;对下则兄弟妻儿都蔼然有恩,秩序井然,这真是大学问。像诗文不好的小事,不足以计较;即使写得再好,也不值一文,不知贤弟肯听这话否?
科举功名之所以可贵,是因为得到后足以使长辈高兴,可以供奉双亲。现在我已得了功名,即使各位兄弟得不到功名,也可以让长辈满足,可以供奉双亲,何必大家都要得功名呢?贤弟如果仔细想一下这个道理,就在孝悌上用功,不必在诗文上多费功夫,那么在诗文方面的长进自然会出乎意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