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曾国藩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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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交友处世篇(1)

凡事皆贵专。求师不专,则受益也不入;求友不专,则博爱而不亲。心有所专宗,而博观他途以扩其识,亦无不可。无所专宗,而见异思迁,此眩彼夺,则大不可。

交友处世篇交友处世篇

一致诸弟:告兄弟相处之道

【原文】

诸位老弟足下:

正月十五日接到四弟、六弟、九弟十二月初五日所发家信。四弟之信三叶,语语平实。责我待人不恕,甚为切当。谓月月书信徒以空言责弟辈,却又不能实有好消息,令堂上阅兄之书,疑弟辈粗俗庸碌,使弟辈无地可容云云。此数语,兄读之不觉汗下。

我去年曾与九弟闲谈,云为人子者,若使父母见得我好些,谓诸兄弟俱不及我,这便是不孝;若使族党称道我好些,谓诸兄弟俱不如我,这便是不弟。何也?盖使父母心中有贤愚之分,使族党口中有贤愚之分,则必其平日有讨好的意思,暗用机计,使自己得好名声,而使其兄弟得坏名声,必其后日之嫌隙由此而生也。刘大爷、刘三爷兄弟皆想做好人,卒至视如仇雠。因刘三爷得好名声于父母族党之间,而刘大爷得坏名声故也。今四弟之所责我者,正是此道理,我所以读之汗下。但愿兄弟五人,各各明白这道理,彼此互相原谅。兄以弟得坏名为忧,弟以兄得好名为快。兄不能使弟尽道得令名,是兄之罪;弟不能使兄尽道得令名,是弟之罪。若各各如此存心,则亿万年无纤芥之嫌矣。

至于家塾读书之说,我亦知其甚难,曾与九弟面谈及数十次矣。但四弟前次来书,言欲找馆出外教书。兄意教馆之荒功误事,较之家塾为尤甚。与其出而教馆,不如静坐家塾。若云一出家塾便有明师益友,则我境之所谓明师益友者,我皆知之,且已夙夜熟筹之矣。惟汪觉庵师及阳沧溟先生,是兄意中所信为可师者。然衡阳风俗,只有冬学要紧,自五月以后,师弟皆奉行故事而已。同学之人,类皆庸鄙无志者,又最好讪笑人(其笑法不一,总之不离乎轻薄而已。四弟若到衡阳去,必以翰林之弟相笑。薄俗可恶)。乡间无朋友,实是第一恨事。不惟无益,且大有损。习俗染人,所谓与鲍鱼处,亦与之俱化也。兄尝与九弟道及:谓衡阳不可以读书,涟滨不可以读书,为损友太多故也。今四弟意必从觉庵师游,则千万听兄嘱咐,但取明师之益,无受损友之损也。

接到此信,立即率厚二到觉庵师处受业。其束脩,今年谨具钱十挂。兄于八月准付回,不至累及家中。非不欲从丰,实不能耳。兄所最虑者,同学之人无志嬉游,端节以后放散不事事,恐弟与厚二效尤耳。切戒切戒。凡从师必久而后可以获益。四弟与季弟今年从觉庵师,若地方相安,则明年仍可从游;若一年换一处,是即无恒者,见异思迁也,欲求长进难矣。

此以上答四弟信之大略也。

六弟之信,乃一篇绝妙古文。排奡似昌黎,拗很似半山。予论古文,总须有倔强不驯之气,愈拗愈深之意。故于太史公外,独取昌黎、半山两家。论诗亦取傲兀不群者,论字亦然。每蓄此意,而不轻谈。近得何子贞意见极相合,偶谈一二句,两人相视而笑,不知六弟乃生成有此一枝妙笔。往时见弟文,亦无大奇特者。今观此信,然后知吾弟真不羁才也。欢喜无极,欢喜无极!凡兄所有志而力不能为者,吾弟皆可为之矣。

信中言兄与诸君子讲学,恐其渐成朋党。所见甚是。然弟尽可放心。兄最怕标榜,常存暗然尚之意,断不至有所谓门户自表者也。信中言四弟浮躁不虚心,亦切中四弟之病。四弟当视为良友药石之言。

信中又有“荒芜已久,甚无纪律”二语,此甚不是。臣子与君亲,但当称扬善美,不可道及过错;但当谕亲于道,不可疵议细节。兄从前常犯此大恶,但尚是腹诽,未曾形之笔墨。如今思之,不孝孰大乎是?常与阳牧云并九弟言及之,以后愿与诸弟痛惩此大罪。六弟接到此信,立即至父亲前磕头,并代我磕头请罪。

信中又言:“弟之牢骚,非小人之热中,乃志士之惜阴”。读至此,不胜惘然,恨不得生两翅忽飞到家,将老弟劝慰一番,纵谈数日乃快。然向使诸弟已入学,则谣言必谓学院做情。众口铄金,何从辩起!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科名迟早,实有前定,虽惜阴念切,正不必以虚名萦怀耳。

来信言看《礼记》疏一本半,浩浩茫茫,苦无所得,今已尽弃,不敢复阅,现读朱子《纲目》,日十余叶云云。说到此处,兄不胜悔恨。恨早岁不曾用功,如今虽欲教弟,譬盲者而欲导人之迷途也,求其不误难矣。

然兄最好苦思,又得诸益友相质证,于读书之道,有必不可易者数端:穷经必专一经,不可泛骛。读经以研寻义理为本,考据名物为末。读经有一耐字诀。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精,明年再读。此所谓耐也。读史之法,莫妙于设身处地。每看一处,如我便与当时之人酬酢笑语于其间。不必人人皆能记也,但记一人,则恍如接其人;不必事事皆能记也,但记一事,则恍如亲其事,经以穷理,史以考事。舍此二者,更别无学矣。

盖自西汉以至于今,识字之儒约有三途:曰义理之学,曰考据之学,曰词章之学。各执一途,互相诋毁。兄之私意,以为义理之学最大。义理明则躬行有要而经济有本。词章之学,亦所以发挥义理者也。考据之学,吾无取焉矣。此三途者,皆从事经史,各有门径。吾以为欲读经史,但当研究义理,则心一而不纷,是故经则专守一经,史则专熟一代,读经史则专主义理。此皆守约之道,确乎不可易者也。

若夫经史而外,诸子百家,汗牛充栋。或欲阅之,但当读一人之专集,不当东翻西阅。如读昌黎集,则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无非昌黎。以为天地间,除昌黎集而外,更别无书也。此一集未读完,断断不换他集,亦专字诀也。六弟谨记之。

读经、读史、读专集、讲义理之学,此有志者万不可易者也。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然此亦仅为有大志者言之。若夫为科名之学,则要读四书文,读试帖、律赋,头绪甚多。四弟、九弟、厚二弟天质较低,必须为科名之学。六弟既有大志,虽不科名可也,但当守一耐字诀耳。观来信言读《礼记》疏似不能耐者,勉之勉之。

兄少时天分不甚低,厥后日与庸鄙者处,全无所闻,窍被茅塞久矣。及乙未到京后,始有志学诗古文并作字之法,亦洎无良友。近年得一二良友,知有所谓经学者、经济者,有所谓躬行实践者,始知范、韩可学而至也,司马迁、韩愈亦可学而至也,程、朱亦可学而至也。慨然思尽涤前日之污,以为更生之人,以为父母之肖子,以为诸弟之先导。无如体气本弱,耳鸣不止,稍稍用心,便觉劳顿。每自思念,天既限我以不能苦思,是天不欲成我之学问也。故近日以来,意颇疏散。计今年若可得一差,能还一切旧债,则将归田养亲,不复恋恋于利禄矣。粗识几字,不敢为非以蹈大戾已耳,不复有志于先哲矣。吾人第一以保身为要。我所以无大志愿者,恐用心太过,足以疲神也。诸弟亦须时时以保身为念,无忽无忽。

来信又驳我前书,谓必须博雅有才,而后可明理有用。所见极是。兄前书之意,盖以躬行为重,即子夏“贤贤易色”章之意。以为博雅者不足贵,惟明理者乃有用,特其立论过激耳。六弟信中之意,以为不博雅多闻,安能明理有用?立论极精,但弟须力行之,不可徒与兄辩驳见长耳。来信又言四弟与季弟从游觉庵师,六弟、九弟仍来京中,或肄业城南云云。兄之欲得老弟共住京中也,其情如孤雁之求曹也。自九弟辛丑秋思归,兄百计挽留,九弟当能言之。及至去秋决计南归,兄实无可如何,只得听其自便。若九弟今年复来,则一岁之内忽去忽来,不特堂上诸大人不肯,即旁观亦且笑我兄弟轻举妄动。且两弟同来,途费须得八十金,此时实难措办。弟云能自为计,则兄窃不信。曹西垣去冬已到京,郭云仙明年始起程,目下亦无好伴。惟城南肄业之说,则甚为得计。兄于二月间准付银二十两至金竺虔家,以为六弟、九弟省城读书之用。竺虔于二月起身南旋,其银四月初可到。

弟接到此信,立即下省肄业。省城中兄相好的如郭云仙、凌笛舟、孙芝房,皆在别处坐书院。贺蔗农、俞岱青、陈尧农、陈庆覃诸先生皆官场中人,不能伏案用功矣。惟闻有丁君者(名叙忠,号秩臣,长沙廪生),学问切实,践履笃诚。兄虽未曾见面,而稔知其可师,凡与我相好者,皆极力称道丁君。两弟到省,先到城南住斋,立即去拜丁君(托陈季牧为介绍),执贽受业。凡人必有师;若无师,则严惮之心不生。即以丁君为师,此外择友则慎之又慎。昌黎曰:“善不吾与,吾强与之附;不善不吾恶,吾强与之拒。”一生之成败,皆关乎朋友之贤否,不可不慎也。

来信以进京为上策,以肄业城南为次策,兄非不欲从上策,因九弟去来太速,不好写信禀堂上。不特九弟形迹矛盾,即我禀堂上亦必自相矛盾也。又目下实难办途费。六弟言能自为计,亦未历甘苦之言耳。若我今年能得一差,则两弟今冬与朱啸山同来甚好。目前且从次策,如六弟不以为然,则再写信来商议可也。此答六弟信之大略也。

九弟之信,写家事详细,惜说话太短。兄则每每太长,以后截长补短为妙。尧阶若有大事,诸弟随去一人帮他几天,牧云接我长信,何以全无回信?毋乃嫌我话太直乎?扶乩之事,全不足信。九弟总须立志读书,不必想及此等事。季弟一切皆须听诸兄话。此次折弁走甚急,不暇抄日记本。余容后告。

冯树堂闻弟将到省城,写一荐条,荐两朋友。弟留心访之可也。

兄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

【译文】

诸位老弟足下:

正月十五日接到四弟、六弟、九弟十二月五日所发出的家信。其中四弟的三页信中,句句平实,尤其是批评我待人不够宽恕这一点,说得恳切恰当。说每月写信只是以空话责备弟弟们,却又几乎从未有什么具体实际的好消息,令长辈们阅信后疑心弟弟们整日碌碌无为,不务正业,不思上进,让弟辈们陷入无地自容的境地,等等。这些话,为兄的看了很惭愧,不觉汗颜。

去年我与九弟闲谈之时,曾说为人子者,若使父母过分地偏爱,觉得别的兄弟都不如自己,这就是不孝;若使家族同乡极力地夸赞自己,而贬低众兄弟,认为都不如自己出色,这就是对兄弟不友爱。原因是什么呢?那是因为如果使父母心中有了贤能愚蠢的分别,使族人同乡口中有了贤能愚蠢的区别,那么平时必有刻意讨好的意思,以致暗用心计,落得个虚无的好名声,而让他的兄弟身负恶名,自然以后的矛盾就会不断发生。比如刘大爷、刘三爷都想做好人,最后却闹得如同仇敌一般。就因为刘三爷在父母面前、族人同乡之间得好名声,而刘大爷却得到了坏名声。现在四弟所责备我的,也是这个道理,所以我读着不禁汗颜。但愿我们兄弟五人,各自都明白这个道理,彼此相互原谅。当兄长的以弟弟得坏名声而忧虑,弟弟为兄长得好名声而快乐。兄不能让弟尽孝道得美名,是兄的罪;弟不能让兄尽孝道而得美名,是弟的罪。若彼此都能有这样的想法,那么什么时候都不会有一点儿矛盾了。

至于在家塾中读书做学问,我知道也并非易事。我曾经就此事与九弟面谈数十次。但四弟前一次来信,说想找个地方边教边学,为兄认为这样做实在是浪费时间,比在家塾更甚。与其外出教书,不如静坐家塾。至于说一离开家塾就有良师益友,那么所谓家乡的良师益友,我都了解,且彻夜筹划,认为只有汪觉庵先生和欧阳沧溟先生,是为兄心中值得信赖的老师。按衡阳的风俗,只有冬学要紧,从五月以后,师生都只是应付走过场而已。同学的人,几乎都是些平庸无大志的人,又最爱嘲笑人(其笑法不一,总之不离轻薄。四弟如果到衡阳去,定要笑你是翰林之弟,薄俗可恶)。乡间无朋友,实在是第一恨事。不只是没有好处,而且大有害处。习俗染人,所谓入鲍鱼之肆也与其同化了。我曾经与九弟谈起,说衡阳不可以读书,涟滨也不可以读书,因为坏朋友太多了。如今四弟已打定主意跟随衡阳觉庵先生学习,那就务必听为兄之言,牢记嘱托,只须吸取良师的好处,千万不可受劣友的负面影响。

接到这封信之后,望四弟立即带厚二到觉庵处受业。至于所需之学费,我今年已经准备了十挂钱,将于八月寄回,不会误时,以免拖累家里。我也想多准备一些钱物寄回家,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为兄最为忧虑的事情,是同学中大都胸无大志,而只知道嬉笑玩耍,至端午节放散后无所事事,怕四弟与厚二照着坏样子去做。切记切记。跟从老师学习,时间长久了才会有收获。四弟与季弟今年跟觉庵老师学习,如地方安定,则明年还可以跟觉庵学习;如一年换一处,就是没恒心的人,若见异思迁,便很难求得长进。

以上所说是简略地答复四弟的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