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心有人会来劫狱,登科临时安排了宵禁,不想,头一天就抓到了一条大鱼。登科指着绑成粽子般的俘虏说,你不是刘会宇吗?刘会宇抬起头,不紧不慢地说,二少爷,能让你的人退下吗?我有话说。
刘会宇并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在快速地盘算着话该如何说。眼前这人非同寻常,一句话说错了,不但前功尽弃,还要脑袋搬家,要谨慎哩。刘会宇清楚,自个儿还是有胜算的。毕竟他是为了登高而来,腰里还有一千个龙洋。虽然龙洋被小捕快们搜走了,可他相信,这钱还在登科的掌握之中,谅小捕快们也不敢私吞。这就意味着,还有条件好讲,还有可能进退。一想到那一堆白花花的龙洋,刘会宇就后悔,他娘的犯得哪门子糊涂,到诸城来干什么!可惜世上没有卖后悔药,来了,被抓了,成阶下囚了,那就赶快想辄吧,看怎样能自保,若是顺手能捞到什么,就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登科安静地观察了一下刘会宇,他认定,这个人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这个农民个子不高,长相一般,可他有一双复杂而灵活的眼睛。一眨就是一个主意。这种人,脑后必有反骨,他不是关羽张飞,也不是长山赵子龙,而是背主反叛的魏延。榨干了这种人的油水就要一刀宰了或者一脚踢开,决不能让他得意,他若得意必定是小人得志,要害人的。
两方面的算盘打定,便开始了正面接触。登科让人给刘会宇松了绑,倒了茶,还上了一道点心。点心是济南老字号,全国都有名的栗家槽子糕,看上去黑糊糊的,却有嚼头,有味道,据说放上一年,也不长毛,不变味儿,不走形儿。
登科从点心上找到了话题,轻松地说,刘会宇,怎么样?这点心你在旺兴吃不到吧?刘会宇说,是啊,吃不到,山沟里怎么会吃到这种东西呢?这是老佛爷吃的吧?登科说,也不是,老佛爷不吃这种东西,和皇宫比,这还是垃圾。不过,要是和旺兴比,这就是上品了,知道吧?刘会宇说,旺兴算啥?那只不过是一个玩闹的地方而已。登科眼睛亮亮地说,噢,为什么这样说?那不是你们革命的老巢吗?刘会宇说,别提那个革命了,有这样革命的吗?把我们都弄到枪口上送死,他们走的走,躲的躲,一个个的连影子都不见了。登科说,这么说,你是自动离开旺兴的?刘会宇说,是啊,我偷了他们的钱,连夜逃离了旺兴,我本来就是让老婆逼着去的,现在,我也算弃暗投明了吧?登科说,吃,吃点心,多吃,不要客气啊。登科站起来,大步走出去。刘会宇心急地大声叫道,二少爷,二少爷,我有要事禀报,我真的有要事禀报。登科冷冷地问,你有什么话,说吧。刘会宇说,二少爷,如果我说的事情重要,你要给我一条生路。登科说,行,这事我做得了主。刘会宇说,那好,我告诉你,他们今天晚上要来劫狱。登科扳起刘会宇的脸说,你再说一遍?谁要劫狱?
按预先的计划,闫二辣和几个农民学员守在烟嘴儿胡同口,卢大头和郝班主进大牢,实施营救登高的计划。
走到大牢门口,刘会宇一脸得意地迎上来,用力拍了拍卢大头的肩膀,半是炫耀半是埋怨地说,怎么才来,等你半天了。卢大头随口问道,没事吧?刘会宇大大咧咧地说,能有什么事?不就是钱吗?给了钱,没有办不了的事。带着卢大头和郝班主走到牢门边,刘会宇对牢头说,我的朋友来了,开门吧。
一个狱卒打着一盏灯笼,左拐右拐,终于在一间牢房前停住。狱卒说,就是这儿。卢大头往牢房里望了望,里面黑着灯,没有任何动静。卢大头对狱卒说,兄弟,怎么不点灯?那狱卒说,点灯不费油吗?卢大头想想也对,便塞给狱卒一锭银子,悄声说,行个方便吧。那狱卒拿了银子,马上走开。四周平静无声,卢大头叫一声,登高,在吗?
一语出口,四周忽然冒出了许多人影,随着一声大吼,牢房里顿时灯火通明。卢大头眨眨眼睛,尽快适应了牢房里的光线。他发现,至少有二百人把他和郝班主、刘会宇团团围在这间小小的牢房中。卢大头一惊,叫道,坏了,中计了。郝班主抓住刘会宇,厉声喝道,刘会宇,你敢坏我们的大事?刘会宇哈哈大笑着说,你们那也叫大事?屁!你瞧瞧对面的阵势,人家那才叫大事!卢大头眼望前方,猛地给了刘会宇一拳,刘会宇惨叫一声,蹲在地上揉起了鼻子。
对面有人高声说道,卢大头,郝班主,你们别硬撑了,学学刘会宇,聪明点儿,投降吧,省得大家费事儿。卢大头听出对方是登科,尽量平静地说,叶登科,你不要太得意,你以为你费费事儿,就能把我怎么样吗?登科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自信地说,卢大头,你一个人跑了,那不算本事,有能耐,你把郝班主也带走。革命党不会扔下同志自个儿逃命,这我懂。没等卢大头开口,郝班主上前一步,一字一句地说,姓叶的,你错了。我郝某人进这个门,就没想出去。知道我们干什么来了吗?登科说,知道,你们想换出登高。郝班主说,对,我们就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救出登高,可惜,你的亲哥哥,就要死在你的手中了。叶登科,你残杀骨肉,不得好死。登科满不在乎地说,老头,别嘴硬,不得好死的,是你。你还想活到天亮吗?来呀,弓箭手侍候。
登科背后的一排弓箭手齐刷刷地上前一步,拉弓搭箭,对准卢大头等人。刘会宇大叫,二少爷,我要出去。登科说,不必,要死也是你先死。刘会宇委屈地大叫,二少爷,为什么呀?登科说,害死大哥的账,应该记到你刘会宇头上。来呀,把这个见利忘义的小人给我射死。
那一会儿,刘会宇真是沮丧到了极点。哪有这种道理?这是名副其实的卸磨杀驴呀!叶登科,你太现实了,现实到让我老刘这种无赖都没法儿接受!可见,大清朝应该灭亡了,革命实在太有必要了。后悔,真他娘的后悔,为什么要供出营救登高的计划呢?如果拒不交代,也许登科不会对老子下毒手。登科说得对,供出了营救登高的计划,就等于把登高置于死地。亲兄弟啊,人家能不恨你吗?说不定登科也在多方奔走,要把哥哥救出来呢。现在登高活不成了,心狠手辣的登科岂肯善罢甘休!唉,刘会宇啊刘会宇,你笨啊,你比笨蛋还笨十分,你是机关算尽太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
这么想着,刘会宇不由自主地走向卢大头,他露出谄媚的笑容,讨好地说,卢大哥,我其实……卢大头厌恶地扫了刘会宇一眼,刘会宇知趣地闭上了嘴。他又转向郝班主,还没说话,郝班主呸地一口浓痰,吐了他一脸,他呆呆地退后几步,忽然觉得天地都开始旋转。这是怎么啦?怎么走到这一步了呢?要不是贪心,也许此时老子正坐在旺兴的热炕头上,搂着肉乎乎的闫二辣狂饮庆功酒呢。晚了,一切都晚了,晚了啊!
一个清兵把一支利箭射向刘会宇,只听到嗖地一声,刘会宇手抱着脖子,倒在地上蹬几下腿儿,便没动静了。
郝班主知道,这一辈子就要结束了。自个儿是个戏子,平日弯腰劈腿,练了全套的花架子,面对利箭钢刀,根本没有可能逃生。眼下的要务,是把卢大头放走。卢大头在,登高还有救,旺兴也有救。郝班主快速观察着牢房内外,他看到牢房上方有一个四四方方的通气孔,离地足有两丈,平常人不可能攀越。但卢大头不同,他有轻功,完全可以借助墙角,再抓着房椽钻进通气孔逃之夭夭。没有时间考虑了,自个儿扑上去明修栈道,卢大头就能暗渡陈仓。
郝班主突然大叫一声,一弯腰从身上拽出一把雪亮的单刀,疯了一样扑向登科。登科误会了,以为郝班主是个武林高手,他两腿一蹬地,那把椅子便往后滑去。原来这把椅子的四脚上装着滑轮,是有机关的。弓箭手冲上去,对着郝班主乱箭齐发。郝班主冲出去没几步,前胸被生硬的利箭插满。郝班主压住这口气,还是向前猛冲,他冲进清兵队伍,手中的刀直往清兵身上砍。可是他一个清兵也没砍倒。那把刀太不济,只是一块铁片子,连清兵的肉皮都砍不破。倒是清兵们麻利,一顿乱刀,把郝班主砍倒了。
一个清兵上前报告,叶大人,卢大头跑了。登科一怔,跑了?怎么跑的?清兵一指通气孔,登科便明白了。难怪这个老家伙这么猖狂,原来是调虎离山啊,算了,跑就跑吧,跑了和尚也跑不了庙,卢大头迟早要归案。登科说,烟嘴儿胡同口那些人抓来没有?清兵禀报,都在门外呢。登科说,带他们进来。
少顷,一队清兵把闫二辣、胡素清、谭福民、刘坤等人带进来。登科往后一看,马上变了脸。他看到,知秋居然也在人犯当中。他指着知秋问,谁把她带进来的?一个小头目说,是我。登科说,扯淡,那是我妹妹。小头目吓了一跳,马上过去把知秋拉到旁边。登科上前一步,仔细看了看闫二辣等人,讥讽地说,哟,骨干分子都来了。
几个清兵押着登高从旁边的门洞里走来。登高显然已经受了刑,身上脸上都是伤。知秋一见便扑上去,紧紧抱着登高,放声大哭。一个清兵想把知秋拉开,知秋冷不防抓了那个清兵一把。清兵大怒,踢了知秋一脚。小头目上前,一拳打在清兵的鼻子上。小头目骂道,娘的,连叶大人的妹子也敢打,你不想活了吗?那清兵委屈地捂着鼻子说,不是哥就是妹子,这是什么事儿嘛!
狱卒吹灭了油灯,锁了牢门,牢房中顿时一片黑暗。寒冷从四面八方袭来,让牢内的人们颤抖不止。登高从草铺中摸出火镰,又摸出几根小树枝,打着火,小心翼翼地点着。一堆细弱的火苗儿慢慢地烧起来,在黑暗中传递着一丝光亮和热度。大家围着这堆算不上火的火儿,互相看看,忽然高兴起来。刘坤说,想不到,我们又在这里见面了,真有趣儿。谭福民说,这也叫有趣呀?这是什么地方?你看看,和鬼门关有什么区别?刘坤说,到处都是天堂,还革命干什么?革命就是为了消灭这些人间地狱,登高,你说对不对?登高说,对,刘坤说得对。我们不能这样束手待毙,我们还要革命,还要同他们作斗争。谭福民来了精神,神秘地说,我们什么时候越狱?刚才我看到了一个亲戚,他在牢里当狱卒,只要给他一笔钱,他准能放我们走。登高赶紧制止谭福民,轻声说,这样的关系不能暴露,我们以后用得着。谭福民吐了吐舌头,表示明白。登高说,清政府对我们一定会严加看管,想越狱并不现实,但我们可以利用他们的贪婪与腐败,在狱中继续做工作。闫二辣从隔壁插话说,我们做什么工作,登高你就吩咐吧,我们都听你的。登高看看黑暗中的闫二辣,信心百倍地说,好,我们接下来,要办一张报纸,大力宣传革命道理,这段时间,那些官员或者观望,或者忙着贪污,一时还不会顾及我们,这样,我们就有了时间。刘坤说,我们也不会办报啊,这可愁死我了。登高说,放心,明天知秋进来,一切都有了。
天终于亮了,却是阴风扫地的坏天气,先是冷得厉害,接着便下起了大雪。硕大的雪花随着狂风,吹进牢房,让里面的人们都瑟缩发抖。登高说,来,我们唱一支歌吧,不能这么干冻着。谭福民强睁开眼睛,嚅嗫着问,登高,唱什么?登高说,我们就唱诸城人人都会唱的那首歌儿《娘啊娘去干啥》,好不好?谭福民说,好,就唱它。登高带头唱道——
娘啊娘,你去干啥?
我上北沟买东西。
娘啊娘,我也去,
娘个腿儿的滚家去!
这首歌是诸城的儿歌,登高小时候就会唱,自从懂事以后,他就没再唱过。今天唱起来,心中竟然有一种强烈的沧桑感。世事难料,当初雄心勃勃地跨海归来,想成就一番大事,没料到,革命尚未成功,却要先行捐躯了。还是那句话,牺牲并不可怕,遗憾的是没能亲眼看到革命胜利。革命的代价太大了,父亲疯了,为了救出她的败家儿子,母亲也在变卖家财,低三下四地求人。年轻的妹妹也随着哥哥受苦,这会儿可能正顶着狂风暴雪,往牢里送饭呢。登高的眼泪汩汩而下,想止也止不住。后来,登高干脆不管它了,要流就流好了。男子汉大丈夫,流泪并不可耻,可耻的是不敢承担责任。登高自豪地想,我承担了应该承担的责任,即使流泪也是为了这份伟大的事业,不丢人。这么想着,歌声更大了,刘坤、谭福民也在大声唱着,风在变小,雪已经停了,牢房里似乎有了热气儿,不那么冷了。闫二辣也加入了歌唱队伍,有了女声,唱歌的人们情绪更好,先是齐唱,后来又围绕着闫二辣的女声,一唱三咏,高中低几个声部都巧妙地运用着,让牢房里其他犯人赞叹不已。
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牢门开了,知秋带着两个人进来送饭,刘坤和谭福民还在唱着。小牢子抄着手儿,笑眯眯地走过来,不无揶揄地说,嗬,这么好兴致,革命党还真是不一样呢。刘坤说,哎,兄弟,要不要一起来?革命党好啊,能为老百姓做事儿,不像你们,专喝百姓的血。小牢子忙说,哎哟我的大哥呀,你饶了我吧,我可没喝百姓的血,我一个小萝卜头儿,这种好事儿能轮到我吗?
知秋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大哥,眼里半是怜惜,半是敬佩。她想不通,为什么大哥到了牢里,还是这样风度翩翩,不见萎靡呢?大哥这么坚定,这么无畏,的确堪当大任,如果将来国家到了大哥这些人手中,一定会无比强大,一定会比日本和西洋各国更加先进,更加富强。知秋有些惭愧,也有些后悔,守着这样的大哥,为什么不早跟着他学些本事呢?干吗非要等大哥坐了牢才觉醒呢?知秋啊知秋,你真是头大笨猪。
知秋责怪自个儿的工夫,大哥他们已经吃完了饭,开始商量办报事宜。大哥是那么沉稳,好像不是在坐牢,而是坐在旺兴的教室里,正在给学生们讲课。知秋暗叫道,大哥,眼看就要上菜市口儿了,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急啊?
出了大牢,知秋在雪地里站了一下,并没有马上离去。风小了,雪也不下了,知秋还是觉得很冷,寒气从脚底直往心里钻。知秋忽然泪流满面,她的心底钻出一个冰冷的念头,大哥这次可能在劫难逃了。知秋扭头看了看诸城大牢,天哪,这是多么可怕的地方,黑麻麻的墙,阴乎乎的房子,里面正隐隐约约地冒着鬼气。此时,大哥坐在冰冷阴暗的牢房中,寒风正无情地吹着,雪也没深没浅地落在大哥的头上脸上,没多久,大哥便冻僵了身子,眼神也在慢慢地凝固……知秋喃喃地叫了一声,大哥,我要救你出来!
没来由的,知秋走向了县府大街。她知道要去找谁,这事儿,只有找她,大哥的命正悬在她的手上。到了县衙门前,知秋却犹豫了。真的很怪,先前想到陈冰如,知秋会觉得很亲切,很友好。可是现在想起她,知秋就打起了冷战。陈冰如太可怕了,她在叶家兄弟之间大玩阴谋诡计,令叶氏兄弟水火不容。这种女人,外人斗得过吗?还有一个让知秋犹豫的原因,就是陈冰如的态度可能会给大哥带来麻烦。陈冰如唯我独尊,她不高兴,大哥就会不舒服,所以,如何同陈冰如见面并交锋,是知秋必须考虑的头等大事。
正踌躇着,忽然有人在叫知秋。那声音既熟悉,又倍感陌生。知秋抬头一看,陈冰如一身大红的旗袍,笑意盈盈地站在县衙门口,眉开眼笑地望着她呢。
当然,陈冰如的眼光是复杂的。知秋看到了一丝惶惑,一丝犹疑,还有一丝无奈!知秋暗想,这个冤家,算是和叶家干上了。想归想,知秋脸上还是挂出了笑容,没有勉强,没有讨好,而是一副真诚的模样。知秋说,冰如姐姐,我来看看你。陈冰如说,看我怎么不进去?知秋说,我没来过这里,有些怕嘛。陈冰如说,哟,看自个儿的嫂子,怕哪门子啊。
陈冰如说着话,上来就拉知秋的手。陈冰如的手很冷,有一股阴气直往知秋的心里钻。知秋暗想,这人,阴得过分了,所以才这样冰冷。知秋却说,冰如姐,我早就想来看你了,一直没得空,你不怪我吧?陈冰如笑了,笑得意味深长,还歪着头看了看知秋的眼睛。陈冰如说,好妹子,你说的可是真心话?知秋说,你看我像在说假话吗?陈冰如说,那是,我妹子是最真诚的,不会说假话。两人手拉着手,一起跨进了县衙大门。拐过宽宽的天井,穿过两道考究的月亮门,进了后衙。后衙是县令家属的宅第,十分清幽。堂前雕梁画栋,有一群麻雀正在青石板地上寻食,看到来人,便仓皇逃走。陈冰如说,你看这些家伙,天天找我要食吃,不给就吵个没完。知秋说,你心善,不找你找谁?陈冰如便停住脚,盯着知秋说,哟,我这妹子今个儿是怎么啦?嘴上抹蜜了吗?
进了陈冰如的闺房,知秋好奇地东张西望。房里最多的是书,还有好些画儿。知秋最喜欢的是一幅唐伯虎的《琴士图》,上面画着一个仕女,正斜抱着一把琵琶,为一位官人弹奏着曲子,画屏、苍松、蕉叶、昏红的落日,让知秋好生惆怅。知秋说,这画真好,很贵重吧?陈冰如淡淡地说,妹子,找姐姐来,不是说画的吧?有什么事,说吧。知秋说,姐,啊不,嫂子,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呀。陈冰如叹息一声,轻轻地搓着手,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当然知道你要说什么,唉,你大哥太固执了,这样下去,他会有性命之虞。知秋的心顿时揪紧了,她想哭,可是,面对着陈冰如不知底细的眼光,她把泪强忍回去,再把悲戚的表情换成温和的笑意。知秋说,冰如姐,你救救我哥吧,这时候你不出手相救,还有谁能救他呢?陈冰如说,傻妹子,你这样想,登高不一定这样想,他说不定还以为这一切都是我做出来的呢。可是你想想,登高要是不闹革命,我能给他罗织一个革命的罪名吗?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这道理,大家都懂吧?知秋说,是的,我大哥这个人,平时就是固执,可这一次,他也应该有了教训,也应该知道谁才是能救他出水火的人了,是吧?陈冰如笑了,一边笑,一边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捏了捏知秋的脸蛋儿。陈冰如说,妹子,你大哥有你这样的妹妹,也是他的福气。这样吧,我去找我父亲谈谈,看看能不能想个办法,谁让你是我小姑子呢,你来了,不说话也有面子。知秋忽然酸了鼻子,再也止不住眼泪了。知秋拉着陈冰如的手,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来。陈冰如动了恻隐之心,先是冷着脸坐在一旁,后来见知秋哭得可怜,就抽出掖在大襟上的帕子,替知秋揩了揩眼泪。陈冰如说,知秋,你坐会儿,我去找父亲说说看,你今个儿别走,我晚上请你吃涮羊肉,这几天,东来阁来了一批肥羊,味道好极了。知秋听话地点头,鼻音很重地说,嗯。
父亲正在书房中写文书,一线日光透窗而入,照在父亲身边的书堆上,那堆书便明亮起来,像一堆玉器。陈冰如没说话,而是先给父亲的茶杯里续了水。水是刚烧开的,滚烫,浇在茶杯中,泛着柔和的水花儿。热气慢腾腾地升上来,在日光中闪动着淡蓝的光芒。父亲的脸上,洋溢着一股滋润的亮光,让陈冰如看得十分感动。父亲就是这样,看到父亲,就等于看到了主心骨。陈冰如坐在父亲身边,看着父亲笔走龙蛇。过了许久,父亲写完了文书,才慢慢地扭过头,平淡地问,有事?陈冰如说,也没什么大事,爹,知秋来了。父亲有些讶异地看了看陈冰如,反问一句,知秋?她来干什么?似乎又知道知秋的来意,暗自点头说,哦,是该来了。陈冰如说,爹,你看这事还有解吗?父亲说,怎么说呢?按理说,这种谋反的大罪,没解。可是,当下的朝廷,凡事都有个一二三,没准儿还有四五六,这个父亲就说不准了。陈冰如有些急躁地看了看父亲,尽量耐心地说,爹,你不要云山雾罩地搪塞,说清楚点嘛,到底能不能救出人来。父亲说,那要看谁来救。陈冰如说,我就是让你救。父亲说,救人有几种,一是病人,有才必救;二是穷人,有德必救;三是犯人,有救必救。你说,登高是哪一种啊?陈冰如想了想,紧张地说,他算有才吧?父亲说,可他的病却是绝症,没得救了。陈冰如变了脸,盯着父亲说,爹,你是说……父亲却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陈冰如还想说什么,父亲已经紧闭双眼,再也不想开口了。陈冰如只好退出来,一步三回头地往自个儿的睡房走。
陈冰如知道,问题严重了。原本一直生登高的气,恨不能马上掐死他。可是得知登高将死,陈冰如的气马上就化成了怜惜和后悔。为什么没好好地对待登高呢?为什么还想方设法地要搞死他呢?现在好了,登高不死也得死,想活也活不成了。唉,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这一个悔字,能把任何一个人害死。陈冰如慢慢地跌坐在回廊的石板凳上,眼神垂落在旁边的水池中。那群锦鲤正在追逐着嬉戏,不时翻起一朵朵好看的水花。鱼儿的快乐,恰恰勾起了陈冰如的悲伤,她的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掉在清澈的水中,鱼儿以为是食物,纷纷过来抢夺。陈冰如的脑海中冒出一句诗来:鱼儿不知奴心事,大悲之下枉夺食。
想想父亲刚才的话意,是很深呢。父亲什么不懂?父亲说的事,哪一件不是对的?这一次,父亲说登高没救了,可能就是没救了。父亲在官场上混迹良久,应该知道谋反这趟浑水到底有多深。登高的事,父亲不会不想,事关陈家的后世兴旺,父亲能不动心思?父亲肯定多方奔走,连连碰钉子之后,才下了如此无奈而残酷的结论。这能怪谁?千怪万怪,都得怪登高自个儿。登高啊登高,你总是如此的自负,你以为叶家家大业大,没人能够奈何得了你,可是,在堂堂的大清朝面前,你们叶家算得了什么?就是诸城县又算得了什么?恐怕山东省也不算什么。当初清军入关,区区十万人,竟能横行天下。大清就是大清,得天下是天意,岂是一群只会纸上谈兵的革命党人能够战胜的?
直到这时,陈冰如才发现,就算自个儿责怪登高,她的内心也不能接受。登高还是那么伟岸,还是那么满身都透露着尊严。陈冰如揪着自个儿的头发,一时心如刀绞,难过得泪水直流。想到不久后,登高就要死去,陈冰如的心碎了!
回到自个儿的房间,看到知秋还在流泪。陈冰如说,好妹子,别哭了,我们现在商量一下,除了我这里找找门路,你们还有什么办法?知秋说,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家里的钱,都让大哥用完了,地也卖了,就剩下一座院落,家里不住吗?再说,卖房子,大哥也不会同意。冰如姐,我不想让大哥不开心,他要是伤心,我们救他干什么?陈冰如说,行,我知道了。不行的话,我明天去一趟济南,好歹我还认识几个人。知秋起身跪在地上,对着陈冰如磕了几个头。知秋说,冰如姐,你们是有感情的,你不救他,谁救他呢?陈冰如也红了眼圈,她拉起知秋,一边替她拍着膝盖上的灰尘一边说,傻妹子,真是傻妹子呀。
第二天,陈冰如拉着知秋去了济南。进了城,她们连饭也顾不得吃,直接去了巡抚衙门。陈冰如求见山东巡抚孙宝琦,被两个蛮横的门人拒绝。门人说,孙大人不在,有事你们过两个月再来。陈冰如说,我是孙夫人的干女儿,让我见见孙夫人也行。门人说,早为什么不来?夫人前几天回浙江了,过了年才回来。陈冰如失望地望着省府大门,拉着知秋怏怏而退。
一路上,知秋都不说话。走到大槐树路口的王记老店门前,知秋停脚不走了。陈冰如拉知秋一下,知秋倔强地一甩手,几步走到墙根,蹲了下来。陈冰如左右看看,着急地说,妹子,一个姑娘家,蹲在路边实在不雅,快跟我走,我们去吃大饼。知秋干脆把头埋在臂弯里,一声不吭。陈冰如也蹲下来,抚摸着知秋的手臂,轻声说,知秋,没事,一路不通,再走一路,天无绝人之路,不要闹了,我们先吃饭去。知秋站起来,恨恨地望着前方。陈冰如说,走吧,告诉姐姐,你想吃什么?知秋说,吃你。陈冰如似乎没听懂,问了一句,吃什么?知秋说,我想吃了你,听清了没有?陈冰如大吃一惊,望着知秋,半天才喃喃而语,你说什么?知秋顿时爆发了,她几乎要跳起来,指着陈冰如的鼻子说,姓陈的,你把我大哥弄进牢里,你舒服了,你好受了,是不是?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怎么一点儿恩情都不讲?你什么良心啊?陈冰如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知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知秋说,看什么看,我告诉你陈冰如,要是我大哥死了,你也活不成,我会把所有的革命党都领到诸城,我要亲手整死你,我发誓,一定要亲手整死你。陈冰如试图安抚知秋,她柔和地说,知秋,你听我说……知秋不管不顾地说,我听你说什么?我什么也不听,我只想知道,你怎样救我大哥,救不出大哥,我和你没完。
陈冰如气得转身就走,她走得没了章法,一连撞了几个人,惹得路人纷纷侧目。可是她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她站在那里想了一下,又返回来,拉着知秋,也不顾知秋又叫又跳,一直把她拉到没人的地方,见知秋还在狂躁之中,陈冰如猛地出手,打了知秋一个耳光。陈冰如大叫一声,叶知秋,你还知道自个儿来干什么吗?知秋愣住了,她捂着脸,嘴唇颤抖着,死死地盯着陈冰如。陈冰如的脸上有愤怒,但也有强烈的悔意,眼睛中的苦痛一点儿也不少。知秋心软了,先是低着头,然后轻轻地叫道,冰如姐……陈冰如不说什么,拉着知秋,大步走进王记老店,一边走一边叫,小二,给我找一间干净客房,再准备上好的牛肉,一只清炖鸡,两个炒菜,一壶女儿红,一盆饭,本小姐饿了。
吃饭的时候,知秋已经有了笑脸,尽管脸上的笑意还不那么从容,但陈冰如已经放下心来。陈冰如知道,孙宝琦夫妇一定没走,他们都应该在省城,只不过眼下的时局太微妙,他们才对所有的客人都避而不见。陈冰如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饭,边吃边想,哼,想和我玩八卦,门都没有。等我见到人,看我怎么闹你们!
吃过了饭,陈冰如拉着知秋又去了巡抚衙门。这一次,陈冰如不再求门人通报,领着知秋穿门过巷,一直走到小楼前。楼上的窗子开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正伏窗下望。陈冰如便堆出笑脸,殷切地叫,干妈,你不认识女儿了吗?楼上的女人问,是诸城县陈家的冰如吗?陈冰如赶紧说,是是是,干妈,我是冰如。那女人说,站在楼下干什么?上来吧,门没拴。
陈冰如拉着知秋,踩着木楼梯,一步一步走上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