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血色辛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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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登高走出旺兴农民学校门口,正好看到后山村的学生刘会宇和他媳妇吵架。这媳妇姓闫,名叫闫二辣,长着一张银盆大脸,却是小眼睛,淡眉毛狠狠拧着,薄嘴唇用力撮着,一看就是个刁蛮人。她盯着登高,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闫二辣说,叶大少爷,你说说刘会宇,俺公爹病了他都不回去看看,这不是不孝吗?难道识了字,做了半个革命党就不孝顺老人了吗?登高和气地说,怎么会呢?革命,就是要去除那些不文明的行为,就是要和谐,要博爱。闫二辣挡在刘会宇身前说,是吗?可我怎么听说省城、京城砍了好多革命党,好好的,朝廷砍革命党干什么?朝廷怎么不来砍我?

登高一怔。

闫二辣这话说得够劲儿,很有代表性。很多农民都持这个观点:革命党不好,和朝廷作对,该杀!

可怜的人们,可悲的人们哪!登高差一点儿就大吼起来,可是,他咬紧嘴唇,一再劝慰自个儿,不要恼怒,要和气。你的一切举动都不是个人行为,都代表着革命党的形象。目前的情况很糟,闫二辣几乎就是那些不了解、不理解革命的落后农民的缩影。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和她碰一碰。这是两股势力的生死较量,其意义不能忽视。如果能说服闫二辣,那就能说服诸城众多的百姓,诸城的革命事业也能上一个大台阶。如果不能说服闫二辣,那自己的一切努力都将被一个又一个闫二辣所淹没,所耗尽。再往深里想,闫二辣否定的不是你登高个人,而是你和你的同志所从事的革命事业。

登高上前一步,盯着闫二辣,眼睛里的烈火慢慢变成了亲切,脸上也挂着优雅的微笑。登高扭头叫,和尚,出来。和尚应声跑过来,问有什么事儿?登高说,和尚,搬张小桌子,两个凳子,我要和刘大嫂唠唠磕儿。和尚很快搬来了桌凳,还加了茶水。登高让闫二辣坐下,才委婉地说道,大嫂,你刚才说,革命党动不动就造反,动不动就和朝廷作对,可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革命党难道不懂做人的道理吗?他们的命难道是韭菜?割了头,还会长出一个来吗?闫二辣瞪了登高一眼,大声说,这我怎么知道,你是革命党,应该我来问你呀。登高哈哈一笑说,说得好,应该问我,是应该问我。那好,今天我就和你说说,什么是革命,什么是革命党,革命党为什么要选择造反?好吧?闫二辣却把脸一板说,叶少爷,你不用给我灌迷魂汤,我不懂这些,也不想懂这些。我一个女人家,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跟你们去做砍头的营生?扯淡嘛。登高大声说,这怎么是扯淡呢?今天,我要好好和你说说,你们的天朝,你们的皇帝,是怎样把你们拖入灾难的。闫二辣不屑地说,我没工夫,我还要回去打场呢。玉米和豆子,都得拾掇出来,都得晒干收好,准备过冬呢。登高忽然怒火中烧,他猛地站起来,冲着闫二辣大吼一声,你除了种你那三分地,你还知道什么?你眼看就当亡国奴了,你还不知耳后天鼓响吗?闫二辣吓了一跳,她想跳起来骂人,想扑上去抓登高的脸,可是,她突然想起来,这不是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刘会宇,而是赫赫有名的叶家少爷,骂了人家抓了人家,是要经官的。闫二辣只能涨红着脸,尴尬地说,叶少爷,你发什么脾气呀?不是你要和我说话嘛,你倒是说呀。

登高很快冷静下来,使个眼色给和尚,机灵的和尚打圆场说,刘大嫂,来来来,喝茶,喝茶嘛,这是今年的秋茶,刚上市,味道鲜着呢。闫二辣望着和尚,眼泪儿都要下来了。闫二辣说,和尚兄弟说得好哩,你说你们叶少爷那个凶样,像要把我吃了。你去访听访听,我闫二辣为什么叫二辣?不就是厉害吗?我要不是看在我家刘会宇的面子上,我非抓烂他的脸不可。和尚说,是是是,叶少爷不知深浅,怎么能和刘大嫂大吼大叫呢?不过,刘大嫂,你也不要只顾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了,叶少爷有一样没骗你,那就是你这地呀,马上就要种不成了。闫二辣急了,揪住和尚说,那可不成,地是我家的命根子,怎么种不成了?和尚一指登高,老谋深算地说,你问他。

登高看看闫二辣,又看看刘会宇,再看看一脸殷切的和尚,千言万语汇集在嘴边,可他却不知到底从哪儿开始。怎么办?刘会宇这样的农民,总得走进革命队伍,革命队伍才能发展壮大。那么,办法只有一个,就是革命者要走出象牙塔,走到贫苦大众当中去,把革命的真相原原本本地透露给他们,让他们产生觉悟,从而自觉自愿地走上革命道路。

登高笑了,对闫二辣说,大嫂,到你家去吃顿饭,你肯吗?闫二辣搓着手儿说,哎呀,叶大少爷要来家吃饭,那可好,就是没有好饭菜,怕叶少爷见笑哩。登高一笑,真诚地说,大嫂,言重了。吃饭是次要的,我就是想到你家去看看,说不定还能帮你干点活呢。闫二辣一拍双手说,别说笑话了,叶少爷还能帮我干活?那不折了我的阳寿?登高笑着对闫二辣说,大嫂,我们走吧。

旺兴到后山村只有三里路,一路上,闫二辣显得异常兴奋,不时地和登高说东道西。登高一直和气地应对着,拐过一道山嘴,四个人很快就走进了后山村。

后山村并不大,三面环山,一面是一条弯弯的山路。山上有槐树,此时,槐树叶子并没枯黄,反而一派生机盎然。闫二辣说,槐树黄得晚,这东西很抗冻呢。登高说,对,只要有特殊的能力,就能获得不衰的生机。闫二辣没听懂登高的意思,诧异地问了一句,叶少爷,你说什么?登高歉意地笑了笑说,没什么,我自说自话呢。闫二辣笑起来,说,你们有钱人真有意思,好好的人,像个神经。登高慢慢地收起笑容,说,大嫂,是眼下这个吃人的政府,还有一大堆外国列强,把我们中国人变成了神经。你看,咱自个儿国家的银子都不够使,短短几十年内,就让外国人抢走了十多亿两,外加近两百万平方公里国土。闫二辣不笑了,盯着登高问,十亿两银子,能买下几个诸城县吧?登高说,差不多吧。闫二辣又问,两百万平方公里是多少?登高想了想说,四分中国,占其一。闫二辣急了,拉住登高的袖口问,那朝廷怎么不出兵打呀?登高痛心地说,钱都让皇帝、太后、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拿去享受了。军队没有新枪炮,海军没有新舰船,官长没有新观念,只剩下吃败仗了。闫二辣脱口而出,这样的官府要她干吗呢?登高接上去说,所以呀,这样无能又腐败的官府,我们要联合起来,推翻她。我们要建立一个新政府,采用新法律,运用新思想,创造新格局,才能不再受洋人的气,才能强国兴族,才能安居乐业。大嫂,这回你明白了?闫二辣一拍大腿说,操,让叶少爷给扔进坑里了。登高连同院里的和尚与刘会宇闻言,都哈哈大笑起来。登高说,你看,不用说了,大嫂的思想通了。闫二辣说,就是,我觉得你们真能让世界换换规矩,我跟你们干了。

登高望望高远的天空,信心一下子就回到了头脑之中。闫二辣也许只是一时冲动,一觉醒来,她会重新回到麻木不仁的国人当中,继续看她的西洋景。可是,能让一个农村女文盲有了革命的冲动,也是不小的成功。毕竟有人要革命了,毕竟有农村人且还是个女人要革命了。那么男人呢?那些乡村和城镇里的男人呢?那些有一定文化和见识的城市男人呢?他们很可能是商人,也可能是士绅,还可能是官兵,甚至是现任的州县正官,说不定还能有抚台大人……革命形势如同顽石入水,涟漪正在逐步扩大。革命又像在蒸馒头,随着火势增强,馒头正在由生变熟,由小变大!凡事都有个过程,都有个变化,登高相信,这个变化是他渴望的变化,是喜人的变化,是胜利的变化。

当然,登高也想到了事情的另一面。一旦走漏了风声,清政府会疯狂镇压诸城县的革命行动。倘若既成事实,就要有人牺牲。登高清楚,诸城县如果只杀一个革命党,那就非他莫属。道理很简单,如果一定要有牺牲,就要牺牲他这个革命的带头人。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个时候,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这个晚上,登高一边吃着闫二辣准备的饭菜,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解着革命道理。登高详细列举了1840年以来,满清政府割地赔款的具体方位和数目,以大量的事例,让闫二辣等人由心血来潮变成了理性的思考。谈到最后,闫二辣不仅同意刘会宇去识字,还主动提出由她组织一批后山村的年轻妇女到旺兴参加学习。刘会宇讥讽地说,你算了吧,就你们这些人,地上画条杠都不知道念一,也想去认字?闫二辣骂道,你简直就是在放屁,你能认字,我为什么不能?我还就要认几个字给你看看,不学会写闫二辣这个名字,我就不姓闫了。登高摆摆手,制止了刘会宇夫妻俩的争吵,登高说,我保证,你们都能认识一定数量的文字,不过,我们的同学要学会互相尊重,不能张口就贬人,更不能相互打骂。这一点,以后要形成纪律,我提议,这个纪律就从你们夫妻之间开始实行,闫二辣,你同意吗?闫二辣说,登高少爷,你决定让刘会宇以后不再瞧不起我了?登高说,是的。闫二辣又问刘会宇,你以后真能看得起我?刘会宇看看登高,迟疑着回答,我能吧。闫二辣一摆手,爽快地说,你能,我也能,这有什么呀?登高少爷,你就等着瞧吧。登高又说,还有一条规定,大家也要不折不扣地执行。闫二辣不耐烦地说,哎呀,你们闹个革命,怎么这么多规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登高说,这一条不难,也得从闫二辣开始。闫二辣说,又是我?登高说,对,你以后不能再叫我登高少爷,革命队伍里,没有什么少爷老爷之类的区别,大家都是革命同志,同志,懂吗?闫二辣摇了摇头说,不懂。登高说,同志,顾名思义,就是共同的志向。我们以后,互相之间都叫同志。你是闫二辣同志,我是叶登高同志,和尚就是和尚同志,刘会宇就是刘会宇同志。叫我叶同志,也行,叫你闫同志也行。闫二辣笑着说,那我叫你登高同志不是也行吗?登高说,对,只叫登高也行。

大家都笑起来。闫二辣最兴奋,她拉着刘会宇说,革命真好,一革命,先把登高的少爷头衔给革掉了。

登高本来当天要走,闫二辣不让。刘会宇也执意要留登高住下来。刘会宇说,登高同志,后山都是我家的亲戚,我参加了识字班,就有可能带动大伙都参加。我可以向你保证,后山的人,都是好人,也都是穷人,他们只要明白了革命的道理,都会跟你闹革命的。闫二辣也说,别的不敢说,后山的女人都是我的铁杆儿,我说让她们打狗,她们不会骂鸡,我说让她们向东,她们不会向西,登高同志,你留下来,给她们讲讲革命道理,她们保险爱听。登高看看和尚,询问说,和尚,你看呢?和尚说,你留下,我回去教课,两边都不误。登高就说,行,那我们就把后山这边的工作抓起来,来它一个遍地开花。闫二辣说,对嘛,早这样,革命也许成功了。到那时,我家的刘会宇也能混个县太爷呢。登高说,不不,你错了,革命不是为了当官,革命是为了天下大众过上幸福日子,革命者只讲奉献,不求索取,这一点,你们要牢牢记住。闫二辣歪着头说,光往外掏东西,不往回拿东西,是这样吗?登高说,其实你也能往回拿东西。闫二辣来了精神,说登高同志,往回拿什么?银子还是地?登高说,不是银子,也不是地,而是劳苦大众的信任。闫二辣一时没弄懂信任的价值,只是重复地说,信任?这玩意儿能当钱花还是当地种?

登高给后山村的男女村民讲解了两个晚上的革命道理,可以看出,效果异常显著。首先是后山村的青壮男子,都有了认字的渴望与革命的倾向。令人欣喜的是,后山村的年轻妇女在闫二辣的带动下,已经要求参加革命了。看到女人们争了先,男人们不干了,他们立即做出决定,第二天便结伴到旺兴去,很多人还自行规定了学习任务,喊得最响的就是刘会宇,他对自己的乡亲们说,我一定要学会一千个字。

这一个晚上,针对种种革命问题,大家都兴奋地议论起来。

登高走进课堂的时候,居然有些发懵。

和尚事先和他说过,今天来上课的人可能很多,可他没想到会这样多。一个大天井里坐满了人,旁边的过道里也人满为患。粗略一算,至少有三百多人,可谓是盛况空前。登高马上紧张起来,他低声问和尚,中午的饭够吃吗?和尚忧心忡忡地说,可能不够啦,我们只备了一百人的饭菜。登高说,那你马上想办法,补做两百人的饭,咱有话在先,凡是来识字的人,一律管饭,不能食言。和尚苦着脸说,我去想办法。

登高很快恢复了镇定,他健步走上讲台,目光如炬地扫视四周,朗声说道,各位农友,大家好!登高讲一口地道的诸城方言,衣着却是全套的东洋货,这让农民学生感到新鲜。特别是女学生,听到登高说话就相互拉扯,不时发出好奇的笑声。刘会宇站起来,大声制止说,不要笑,注意课堂纪律。一说更坏了,十几个女学生干脆放开嗓门儿,嘎嘎地大笑。刘会宇站起来,对着闫二辣等女生怒目而视。登高打圆场说,会宇同志,不要动怒,女同志们笑是好事,这证明她们很快乐。登高大声问女生们,同志们,你们快乐吗?闫二辣带头大喊,我们快乐。这一嗓子如深夜裂帛,激烈而滑稽,惹得全体男同志也跟着哄笑不止。登高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热切地说,同学们,快乐就是革命的目的,我们消除了阶级差别,消除了贫富差别,驱除了令人愤恨的鞑虏,恢复我中华大好河山,建立起平等博爱的合众政府,我们就将迎来开天辟地的伟大胜利。登高语势一转,通俗易懂地说,什么是阶级差别呢?像我爹,他有那么多钱,是赫赫有名的叶大财主,你们呢?一分钱也没有,穷得腰带上挂铃铛,哗啦啦地响,这不平等,对吧,这就要消除掉。说到鞑虏,就是满族皇帝,我们为什么要受他的反动统治?他丢了国土,损了国威,该拿去买炮舰的钱,慈禧太后挪用了,干什么用呢?说来荒唐,她竟然把钱拿去修了圆明园,你们可能不知道,圆明园就是个大花园,里面的房子都镏了金,钱花在这上头,军队没有武器,结果打了败仗,八国联军进来了,一把火把她另一个园子烧了。这样的皇帝,还要他干吗?我们扳倒他,大家说,好不好啊?这一次不仅仅是闫二辣,所有的学生都齐声响应:好!

登高挥了挥手,让大家安静下来。登高说,本来是个识字班,现在变成了革命道理宣传班,很好啊,同志们,现在,我可以说,我们旺兴村的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在诸城,甚至在山东全省,都是领先的。我们今后还要进一步地发展、壮大革命队伍,还要开展更多的革命活动,我希望大家都能像今天这样,积极地投身于革命当中,做一名合格的革命分子。在这里,我必须首先告诉大家,革命,在当前的形势下,是有风险的。可能会坐牢,可能会被流放,还可能被杀头。大家怕不怕?

大家一下子静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没了言语。对这些以遵纪守法为荣的农民来说,杀头与坐牢,都是天大的事情,都是闻所未闻的事情,他们没有理由不犹豫,也没有办法不害怕。登高深深地知道,他们现在还没有建立起革命的信仰,一切都处在蒙胧的观望状态。若现在要求他们都有坚强的革命意志,显然不现实。这需要大量艰苦细致深入人心的工作。这不仅仅要求别人加强革命斗争的牺牲准备,自己更要建立为革命奉献一切的英勇信念。如果需要,登高决心马上就死,毫不犹豫。他看看和尚,看看刘会宇,看看闫二辣,再看看在场的所有人,敲敲课桌,大声问,同志们,为了革命,有谁愿意牺牲?登高不等大家回答,率先答道,我愿意!如果清兵或者捕快冲进来,我一定会挺身而出,和和尚一起,掩护大家撤退。如果需要砍头,那一定是我第一个慷慨就义。第二个,就是和尚,为了革命的最终胜利,我们愿意献出身家性命。我希望大家都能树立革命理想,树立与反动落后的满清政府斗争到底的必胜信心。

这一天的课,让登高和和尚都很兴奋。晚上,和尚到登高的屋子里报账,愁眉苦脸的样子让登高感到好笑。登高安慰和尚说,和尚,不要怕,只要有了同盟,有了同志,我们就不怕任何困难。上级组织会援助我们,我们自己也可以想到更好的办法,同志们也会献计献策。人多力量大,你放心吧?和尚说,手上的钱不多了,三天以后,我们就要断炊,这怎么办?登高信心百倍地说,放心吧,会有办法的。

说实话,登高一直沉浸在初战告捷的喜悦当中。以这种形势走下去,下一步的工作就好做了。他在想,识字班结束以后,就是真正的冬闲,这一段时间,要开展更加吸引农民革命热情的活动。登高准备请戏班来旺兴唱戏,第一个想请的戏班是石桥镇上的郝家班。这是方圆百里内最有名的戏班,当家的花旦叫六岁红,色艺俱佳。据说,半年前曾在山东巡抚家里唱过堂会,巡抚还差一点儿把她娶作第十五房姨太太,被六岁红拒绝了。这在梨园行里引起了轰动——巡抚都被拒绝了,这是什么心气儿啊?这叫一个骨气!这叫一个倔!六岁红的身价马上见涨,原来唱一出五个龙洋,现在好了,十五!偏偏越贵越有人请,一般人家,六岁红还不去了。登高决定亲自去请六岁红,来头小了,恐怕无济于事。好歹,自己也是叶家大少爷。尽管登高不喜欢这个身份,但为了革命事业,他有必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

登高带着和尚,一大早就直接奔向石桥。石桥地处旺兴西北方,二十多里的路程,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郝家班的班主叫郝实,是个眉清目秀的中年人。他正对着镜子画脸,见登高和和尚进来,便说,二位从哪里来,有事吗?登高说,您是郝班主吧?我是新生叶家的叶登高,想来请班子的,下个月,您能不能为我唱几天戏?郝班主说,原来是叶少爷,失敬,不知叶少爷为什么要请戏班?我们郝家班要价高,一般人请不起。登高亲切地说,我请戏,是给当地农民看的,是为了团结四乡的农民,让他们来认字,来接受新思想,来提高自身的素质。郝班主长长地吸了一口凉气说,是这样?我明白了。

讲定了价码,登高和郝班主正说着话,一乘小轿颤悠悠地走到门前停下,轿帘儿一掀,一个绿衣女子从轿厢中下来,向郝班主福了一福。那女子说,爹,你在这儿干什么呢?郝班主笑道,送个人,来请戏的。那绿衣女子看了登高一眼,诧异地说,日本人?郝班主忙说,别瞎说,这是赫赫有名的叶少爷。绿衣女子笑了,上下打量了一下登高,说,原来你就是新生的叶大少爷?久仰大名啊。怎么,这就要走?别呀,吃了饭再走。转回头又埋怨郝班主说,爹呀,这样的贵客你怎么放他走了?走走走,回去,都回去,吃了饭再走。登高忙说,郝姑娘,我们还有事……绿衣女子说,我叫郝秀儿,就是人家说的六岁红。你们还是叫我六岁红吧。你说你有事?有事也不能不吃饭哪,来来来,还要我拉你吗?男女授受不亲,还是别麻烦了吧?郝班主也说,叶少爷,吃了饭再走,我还有问题请教。登高见郝氏父女心诚,就对和尚说,那好,恭敬不如从命。六岁红说,这就对了嘛。

回到郝家班的正屋,六岁红亲手给登高和和尚倒了茶。登高乘隙观察着六岁红,顿时被这女子的容貌惊呆了。六岁红长着一张上宽下窄的瓜子脸,白净皮肤,微施薄粉。一点儿似有若无的胭脂,让那张俊脸儿格外动人。登高不禁暗叹,好一个标致人儿,难怪红透诸城,这梁祝的家乡真是美人倍出啊。六岁红似乎察觉到登高的凝视,故意低下眼睑,不看登高。郝班主也留心到了登高的眼神,坐在一旁喝茶,不出一言。

过了好一会儿,六岁红才笑着对登高说,叶少爷,刚才你对我爹说什么了?我爹可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一向不问身外事。登高说,我只是说了些时事,都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六岁红说,哦,为什么不对我说说?我也想知道些外面的事情呢。登高说,好啊,过几天,你来旺兴唱戏,我就跟你好好说说。六岁红说,你一竿子支我那么远啊?为什么现在不能说?登高说,一句两句说不完,我回头还有事。六岁红笑着给登高添了茶,手一抖,手中的茶壶倒了,一汪茶水洒在登高的裤子上。六岁红抓起一块抹布帮登高擦拭,谁想那抹布更脏,擦了几下。登高的西装裤子也成了抹布。六岁红看了看登高的裤子,不动声色地说,换下来洗了吧,天好,一会儿就干了。登高说,不用不用,不用这么麻烦。六岁红说,男人在世上走,就好比唱戏,只要上台,行头就得过硬。行头永远不能残败,一残败,人家就不捧你了。叶少爷,换了吧。坐在一旁的和尚想到了桂花和知秋当初的举动,忍不住笑起来。登高瞪了和尚一眼,和尚赶紧捂住嘴,不敢出声了。

六岁红给登高换上的是一套郝班主的长袍马褂,登高从卧房里出来,和尚看到六岁红的眼睛一亮,那一瞬间的火焰,比窗外的日光还耀眼。和尚心里一抖,他知道,一个新的情爱传说要出现了。

六岁红进了厨房。很快,厨房里响起了刀勺之声。和尚看了看登高,一缕日光从窗口射入,正照在登高的手上。那只手发出炫目的白光。郝班主却在看和尚,他的目光中有好奇,也有惋惜。郝班主说,这位小师傅,你也爱看戏?和尚说,看得很少,出家人有规矩的。郝班主指了指登高,迟疑着说,那,你这是……和尚笑了笑说,和尚也要为国分忧啊。郝班主敬佩地说,啊呀,师傅虽然年轻,但思想老到,佩服啊。和尚说,不敢。郝班主开始与登高闲谈。但登高感觉到,郝班主的每一句话,都有很强的针对性。除了询问登高的个人经历,还问到了日后的诸多打算。登高觉得好笑,莫非人有了一定的年纪,都这般饶舌吗?和尚在一旁可谓隔岸观火,把郝班主的意思看得一清二楚。

这时,六岁红进来,微笑着说,爹,饭好了,请客人入席。郝班主如梦方醒,赶紧说,对对,快入席,都饿坏了吧?登高躬身谦让,郝班主请。

菜极丰盛,整肘子,整鸡,还有新出水的活鲤鱼。青菜炒得油亮亮的,看着就有食欲。席间,大家喝了酒,还听六岁红唱了一支曲子。那是沂蒙山区的小调儿,唱的是老娘想念远行的儿子。六岁红嗓音婉转动听,若小鸟登枝,听得登高有些痴迷。六岁红红着脸,给大家斟了酒,然后提议说,为了天下人的娘,干一杯。不等大家响应,和尚先一饮而尽。郝班主说,好和尚,酒也喝得,肉也吃得,有如济公再世。和尚说,人家是跳出三界外,我正好相反,又跳回了三界。六岁红笑着问,喝酒吃肉也能普度众生吗?登高说,能,和尚虽然摒弃了戒律,但拥有了信仰,善莫大蔫。郝班主一边给登高和和尚搛菜,一边问,叶少爷说的信仰,还是佛吗?登高说,不,比佛更善,更能体恤民意与民情,更加关注民生,总之,是天下众生的真佛,不是泥胎,不用烧香参拜,也不用虔诚祈祷,相反,是她礼敬人民。郝班主放下筷子,沉默许久才说,莫非是革命党?登高说,郝班主自己想,想到哪儿是哪儿,恕叶某无可奉告。郝班主给登高倒上一杯酒,自己也端起酒杯说,来,郝某敬公子一杯。登高谦恭地说,谢郝班主礼遇,干。

走在回旺兴的土路上,登高觉得热了。轻风微薰,也有酒意。极目远望,大地一片苍茫,不时有农人在田间忙碌。登高觉得那些人很是陌生,很是遥远,与自己,与一切都毫不相干。他悲哀地想,这就是国人,刀按在脖子上了,尚不警醒。真的像日本人说的那样,这是一群支那猪吗?这是一群劣等人吗?这是一群东亚病夫吗?不不不,登高痛苦地摇着头,不愿意承认日本人的定论。只知有汉,不知魏晋,不是国人的错,而是满清政府闭关锁国奴役民众的后果。国人的智慧,不是区区小日本可相比拟的。登高深通日本历史,所谓东洋文化,全是盛唐时期从中国引进的。现在,日本吸收了欧洲文化,渐渐进入工业化社会,发展了科学技术,生产力也相应地提高,综合国力有了进步,便开始轻视他的老师。这完全是小人心态,是岛屿国家的通病。没有资源,没有战略后方,只能一味地扩张。但是,史实证明,穷兵黩武的下场,只能是自取灭亡。但是,中国必须认识到,日本在扩张期间所造成的危害也将是前所未有的,伤痛必将遗留后世。若想避免伤害,只能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清政府靠不住,那就不要这个政府。大清的官员靠不住,那就把他们赶下台。登高似乎已经看到,一个清正廉明的合众政府已应运而生,即将走上中国的政治舞台,在中国的历史发展进程中,起着不可替代的伟大作用。自己会在这个政府中做什么呢?

正想得风云际会豪情满怀,和尚忽然说,登高同志,后面好像有人在追我们,不会是朝廷的捕快吧?登高回头一看,果然有一辆两匹马的大车,正向这边飞驰而来。登高看了看和尚,低声问,你看,这辆车里会有多少人?和尚说,我看车跑的很快,人不会多,三五个,应该对付得了。登高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手,倘若动了手,就要果断彻底,不留后患。和尚说,放心吧,一个也叫他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