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秋跨出叶家大院,一眼就看到了和尚。和尚穿着旧僧袍,趿着破鞋,正从街西过来。知秋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停住脚,静静地等着。
和尚总是不紧不慢的,说话、走路、化缘……长工任来宝说,和尚就算扎上一锥子,也不会马上冒血。可是知秋偏偏喜欢和尚。她一见到和尚,就想起《西厢记》。她似乎是莺莺,和尚是张生。叶家大院是一座庙,和尚夜静更深翻墙而过,钻进了她的闺房……知秋能把张生——也就是和尚的手指想像成一只细小的蚂蚁,恍惚之间,和尚慢慢地变小,与那只蚂蚁融为一体。蚂蚁颇有耐性地爬来爬去,后来忽然不见了。知秋明白,这只调皮的小东西爬到她心里去了!
知秋不止一次告诉和尚,她喜欢他。和尚听到知秋这样说,双手合十,低着头轻诵:阿弥陀佛。知秋讨厌阿弥陀佛,这句话像个硬壳,把和尚紧紧地裹起来,和尚变成了一只硬核桃,知秋无论怎样也砸不开它。知秋没了主意,只好去求丫环桂花。
桂花名叫叶桂花。其实她不姓叶,是十七年前在门口捡到的,懂事以后,但凡有人问到姓氏,桂花总是脆生生地回答,俺姓叶,俺叫叶桂花。
桂花聪明伶俐,能言善辩,从小跟着大少爷登高读过几天四书五经,再加上常年在老爷面前走动,因此见多识广。知秋有事掰不开镊子,总是找桂花拿主意。桂花有时候会笑知秋,说你是小姐,还比我大一岁,遇到事儿怎么还要问一个下人?知秋并不介意桂花的没大没小,听桂花如此揶揄,会打桂花一下说,谁让你人小鬼大呢,你一肚子鬼主意,我有事不找你,找谁?
桂花早就知道知秋喜欢和尚,出于做丫环的本分,桂花有事没事,心里都在盘算如何破解和尚这道难题。和尚是个孤儿,从小被寄养在老爷岭的青云寺中。十二岁那年,青云寺的主持云济法师亲自为和尚主持了剃度仪式,和尚有了法号,叫性惠。可是没人喊他的法号,只要在田间地头见到他,人们只是喊他一声和尚,久而久之,和尚就成了和尚的法号。再久而久之,性惠这个法号便被人们忘记了。
知秋第一次告诉桂花她喜欢和尚时,桂花吓了一跳。桂花指着知秋的鼻子说,小姐,你胆子太大了,比磨盘还大上几圈呀。知秋说,喜欢一个男人,胆子就大呀?叫你这么说,天下的女人个个都是胆大包天的女魔头了。桂花摇了摇头,说不是这样的,别人喜欢男人都是有根有据,而你喜欢这个男人,却没有准谱儿。你喜欢的可是一个和尚,和尚有清规戒律,怎么可以跟你进洞房呢?知秋是父亲叶福清的掌上明珠,她才不管什么清规戒律呢。她霸道地说,我不管那么多,我只要和尚做我的男人。桂花想了想又说,那也不行,不算清规戒律,那还有门风和家法呢,还有左邻右舍三乡五里的唾沫星子呢。叶家是谁?是百里有名的名门望族,你千不管万不顾,可老爷这张老脸,你总要顾一顾吧?知秋还是胡搅蛮缠,说我爹要脸,我不要脸吗?我连个和尚都得不到,我会死给爹看,那时候,爹的脸面更难看了。
就这样掰扯了十几次,桂花总算弄明白一点。她要是不把这位小姑奶奶哄高兴了,最难看的,恐怕是她自己了。咳,桂花暗自叹息一声,谁让自己是个下人呢?下人的本分就是让主子开心,得,别的先扔到一旁,先把小姐伺候好了再说吧。
于是,桂花开始帮知秋想辄。桂花虽是个下人,可她很有耐性。她只要得闲,就远远地观察和尚,连和尚身上的虱子是不是双眼皮儿,都要专心致志地研究。一直把和尚看到没了影儿,她才拧着眉头,嘴里开始念念有词。知秋没有这份耐心,一见桂花念咒,她就跳起来骂人。知秋说,桂花呀,你到底行不行呀?你那点儿道行能混浊和尚的六根,让他动凡心吗?桂花说,我说能,就一定能。知秋有些急,有些恼,又有些不甘心,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白天黑夜坐卧不安。心里急,脾气就大,见谁都没好脸色。知秋训了母亲,训了父亲,连刚从日本留学回来不久的大哥登高,她都照训不误。不过大哥不和她一般见识,只是宽厚地笑笑,然后就钻进书房,忙自己的事情去了。知秋找不到出气孔,就躲在后院生闷气。
后院其实是个小花园,有曲廊、拱桥、假山,还有一个半亩大小的水塘。塘中养着一群锦鲤,天热的时候,锦鲤成群结队地游动。这个水塘是前年建的,前年知秋随父亲到省城济南收账,顺便逛了趵突泉。知秋被趵突泉的水势打动了,回来以后,她硬缠着父亲在她住的后院修了这个水塘。父亲借题发挥,又到青岛弄来一群锦鲤,后院便有了今天这些景致。
可那几天,锦鲤也帮不上忙了,知秋见了锦鲤也不开心。知秋心里有了一个难解的结。这个结就是和尚。这个臭和尚油盐不进,对他说一百遍她喜欢他,可是他像个石像,居然没有一点儿反应。和尚也不是小孩儿了,就算他长在庙里,也不会不懂男女之事吧?知秋不信和尚每天看着来庙里烧香拜佛的红男绿女会不长凡心。
好在桂花没让知秋烦太久,很快就替她想出一个对付和尚的主意。
和尚远远地看到知秋站在叶家门口,心里就有些怵。这个叶家大小姐,性子有些怪,一见到他就说疯话,那些话像一群饥饿的老鼠,把他的心都啃裂了。每次听知秋说完疯话,和尚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像被无常吸走了真魂,恍恍惚惚的打不起精神。
记得第一次出门化缘,师父云济嘱咐他说,僧人出外,最忌讳女眷,记住,远离人家的女眷,大路就能通天。云济师父知道和尚还不懂男女情事,所以不再深说,放他去了。和尚别的不懂,但懂得听师父的话,在山下见了女眷,他单手抵鼻,低头让路。那些女眷见他规矩,也都悄无声息地离去,没有只言片语。终于有一天,和尚遵照师父的叮嘱,来到了石桥镇的新生庄,这里有一户叶姓大户,乐善好施,为青云寺布施了数十年的衣食。和尚走到青砖门楼前,不无稚嫩地高诵法号:阿弥陀佛。
那天,叶家大院的厚板门一直开着,站在门外,和尚能看到院子里一棵高大的枣树。初秋时节,枣树果实累累,枝杈沉重。一只黄狗懒散地趴在影壁下,看都不看和尚一眼。几只母鸡悠闲地在门边寻食,大概觉得和尚的光头不好玩,就咯咯叫着,信步离开。和尚再次念佛,声音比前一次大了一倍。可是叶家门里仍是静悄悄的,就连刚才那几只鸡也不见了。
和尚很好奇,他见左右无人,便歪着头,往院子里望。门内那面影壁很负责地挡住了和尚的目光,只能看到影壁上的梅花图案,旁逸斜出的枝条上,一朵朵梅花开得正艳。忽然,和尚脑后旋起一阵疾风,接着,一声尖叫撞入耳鼓,和尚惊慌失措地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位十一二岁的小姐,穿一身旗袍,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小姐说,喂,哪来的小和尚,在这里望什么?是不是想偷东西?和尚赶紧诵佛:不敢,不敢,贫僧要在贵府化些淡缘,别无他意。小姐笑了,小姐一笑起来,眼睛里便洋溢着花香。小姐说,哟,还文绉绉的,可见是个读过书的小和尚。喂,和尚,你几岁了?小姐一边说一边围着和尚转圈,和尚顿时慌了,他闻到小姐身上有一股幽幽的脂粉气,像佛前的炉香,拥挤着直往他的心里钻。和尚赶紧后退一步,头低得几乎是在参佛了。和尚说,小姐,能布施些粮米吗?贫僧还要赶路。小姐说,这个我不管,你找我娘要吧,我还要回去绣荷包呢。哎,知道我给谁绣荷包吗?和尚脸一红,赶紧低头。小姐说,你别瞎想,不是给我将来的女婿绣,我是给我哥绣,我哥在东洋留学,就是念书,哎,和尚,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和尚说,贫僧不知。小姐说,告诉你吧,我叫知秋,为什么叫知秋呢?因为我姓叶,一叶知秋,那可是诗情画意呀。
和尚心里一动,他没费劲儿就把这个诗情画意的名字记住了:知秋,叶知秋。
回到庙里,和尚晨钟暮鼓,洒扫庭除,吃斋念佛,随师父行法事,参佛道,一如既往。可是,只有和尚自己知道,庙里的味道和心里的感觉,全变了。原因他不敢说出来,他怕师父怪罪。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决不能悖逆。但知秋像一把香灰,毫不客气地塞进和尚的眼睛里,眼睛想不磨也不行,且不能公开地磨,磨了,还不能红眼,更不能流泪,只能在法事之后,背地里磨。这可苦了少不更事的和尚,小马拉大车,日渐憔悴了。和尚以为自己没救了,一门心思等死。可是,隐约之中,却在盼着下山的日子。随着再一次下山的时间迫近,和尚的心里不那么黑了,反倒有一丝亮光儿由远及近,和尚的嘴边无由来地挂上了笑容,做法事的动作也日见轻盈。和尚偷偷跑到庙后的井边,对着井水中的影子,傻傻地叫:知秋。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现在不止是叶子知秋了。北风起时,和尚也知秋了。一丝丝北风掠过,和尚的眼神也在枯黄。和尚站在庙外,看着西坡上那一片庙地,地里的玉米和高粱正在成熟,前几天还是绿色的秸秆,一夜之间就黄了,玉米棒子高高地挺着,矜持而沉重。高粱正在晒米,有些得意地摇晃着,像是享受丰收的快乐。和尚不无深刻地模仿着师父的样子说,粮食更知秋哩。
知秋是一本独特的佛经,深深地镌刻在和尚的心里。和尚豁然顿悟:经书中所有的禅理都是真的。世上有佛,佛在哪儿?和尚站在高处向新生庄眺望。不用说,佛在新生庄,佛即是知秋。和尚没有杂念,没有邪气,他无比虔诚地相信,知秋就是他心中的佛。在庙里生活了十几年,跟师父诵了好多经文,他学会了面壁,学会了顿悟,学会了参。参有大学问,参在于破,破在于立,立在于弘扬佛法。佛法无边,在于止恶。和尚不愠不怒,不厌不悔,去新生庄的那股快乐,就是心中有佛嘛。
可是,和尚见到他的佛,却怕了。和尚很奇怪,怕即是阴暗,可见他心中还有一尊魔鬼。和尚原地转了一圈,他在寻找佛光。佛光的方向,就是行走的方向,也是参拜的方向。这个方向,不是朝向新生庄的,而是一个幽静的去处。和尚悟不透这个去处,他发现去处来自肉体,来自某种欲念。他不能不怕。知秋是佛,他没有权力把知秋视作凡胎。和尚即行抑制,抑制就是折磨。
和尚要折磨自己。
和尚等自己平复了情绪,才一步步走进新生庄。斑驳的光线下,和尚看到了翘首以待的知秋正站在叶家门前。和尚打定主意,面对他的佛,他要以不变应万变。佛无形,法力无边。所以,佛乱,他不能乱。佛用情欲折磨他,他要用理智补养自己。知秋是佛的化身,她在用肉身考验他的意志。想通这些,和尚不怕了。心中有佛,便无所畏惧。
和尚不紧不慢地上前,向知秋双手合十。和尚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知秋眼睛转了转说,和尚,你来了?你是来看我的吗?和尚三缄其口,随你变,我不变。这是和尚的宗旨。知秋说,我盼了一个月,你怎么才来?和尚暗想,这就开始了。和尚闭上眼睛,单手举在面前,头微微低着。和尚觉得自己闭上眼睛那一刻,头上有了一道正气浩然的佛光,足以拒知秋于千里之外。
知秋不知道这些,知秋在依计行事。知秋说,和尚,出家人慈悲为本,乐于助人,对吗?和尚说,正是。知秋说,和尚,帮我一个忙吧,我的风筝飞到树上去了,你帮我摘下来。和尚说,在哪儿?知秋说,就在后院,不远。和尚有些为难。出家人怎好深入人家后院?被人看见,当是无礼。知秋见和尚不语,便变了脸色,知秋说,行,不帮忙是不是?我自己上去摘,摔下来最多也就是个残废,我就说青云寺有个和尚见死不救,我还让我爹去找云济法师,让他把这些年吃我家的斋粮吐出来。和尚顿时慌了,赶紧说,小姐息怒,我去就是了。
知秋偷偷一乐,表面却板着脸,说你去吗?去就快点儿。
叶家有三进院子,知秋带着和尚直入后院。墙边有一棵桂树,此时的树上,真的挂着一只燕状风筝。坚韧的丝线,把风筝牢牢地缠在桂树的树梢上。风筝身陷困境,还在风中摇曳,仍是一副张扬的样子。
和尚停住脚,说了一声阿弥陀佛。知秋一指树梢说,和尚,你帮我摘下来吧。和尚摘下肩上的褡裢,抬头端详了一下那棵桂树,便攀住树枝,向树上爬去。
和尚万万没有料到,桂花已经在树上做了手脚。就在和尚刚从街西冒头的时候,桂花把一小桶刚榨出来的豆油均匀地涂在桂树上,桂树皮吸油,一眨眼的工夫,树皮表面便看不出有油的痕迹。可是,因为油刚刚涂上去,还没被充分吸收,和尚随后爬树,手脚和身上的僧袍就惨了。等和尚费了好大劲儿把风筝摘下来,他的手上、鞋上以及那件破烂的僧袍,都蹭得油乎乎的,根本无法见人了。
桂花大惊小怪地说,哎呀,你的袍子脏了,来,我给你洗洗。桂花不容分说,扒下和尚的僧袍,按进水中,稀里哗啦地洗湿了。和尚穿着一件贴身的汗褡子,低着头,几乎要拱到后墙里去。桂花不禁窃笑,她在笑和尚傻,也在笑小姐痴。世间的人,一旦到了傻和痴的地步,别人想不笑都不行了。和尚只顾着帮小姐摘风筝,他为什么不想想树上哪来的油呢?叶家有钱不假,再有钱,也不会桂树上流油吧?小姐只顾着算计和尚,可她为什么不想一想,算计和尚的同时,她的心思也暴露无遗了,一个大家小姐,难道她真的不怕人家笑话吗?要是传出去,小姐这辈子恐怕很难嫁人了。大家闺秀可以去死,但不能丢了名声。老爷常说,饿死事小,声名事大。小姐啊小姐,你这是在作呀。可明知道小姐在作,自己不但劝不住,还得热心帮忙,桂花免不了为自己担心。要是老爷知道了这件事,自然不会怪罪小姐,只能怪罪下人。主子再荒唐也不会错。错都在下人。万一事机不密,一顿打在所难免,弄不好还得饿几天饭,如果老爷太太气儿不顺,还会逐出家门。桂花的手慢了,她有那么一阵子,几乎想冲出水房,把真相告诉和尚。
知秋没有桂花那么缜密的心思,她在佯装观赏锦鲤的同时,已经找到下一步的话题。知秋说,和尚,你冷吗?和尚赶紧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出家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无所谓冷暖。知秋听到这话一怔,眼睛里更是多了几分欣赏。嘿,她暗叫,这个小和尚还真有几分道行,说话寓意深长。知秋马上对自己的眼光大加赞赏,明明是没看错人嘛。知秋心里发痒,又想捉弄一下这个可爱的和尚了。知秋四下看看,试图寻找话题。看了半天,目光停留在墙头的一朵喇叭花上。知秋家的喇叭花种在墙外,用大哥登高的话说,这叫墙外开花墙内香。为了照顾知秋,今年的喇叭花,大都种在叶宅的北墙。正是初秋时节,喇叭花长势正盛,墨绿的叶片,热热闹闹地贴满墙身,一朵又一朵紫红色的喇叭花,很张扬地在秋风中开放。知秋说,和尚,我想把那朵喇叭花摘下来,你帮帮我。和尚说,草木有命,为什么非要杀生?知秋说,知道什么是云鬓花颜吗?草木的命,要与人的命相附,这样才有意义,懂了?和尚似懂非懂,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知秋说,快,过来帮我。
和尚战战兢兢地走到墙边。看得出,摘花非他所愿。知秋的泼辣,和尚又不得不从。和尚踮起脚尖,向上伸出一只手。和尚个头细高,努长了身子,手指尖离那朵花儿只有一蹴之遥。和尚找了一块砖头垫在脚下,心里估摸着,这次足以把花儿摘下来了。
知秋却说,不要你摘,我自己来。和尚甚为诧异,知秋虽说个头修长,但终究只及自个儿耳际,自个儿尚要垫砖,她怎么摘得到?和尚后退半步,把位置让给了知秋。
知秋走到墙边立好,头也不回地说,抱我上去。知秋声音不大,和尚却如闻惊雷。和尚说,施主,古人云,非礼勿为,使不得。知秋回头瞪了和尚一眼说,无欲则刚,你心里没鬼,怕什么?和尚想想,知秋说得在理。心里没鬼,万事坦然。和尚心一横,上前抱住知秋的腿,稳稳地向上抬。知秋本不要摘花,只想引和尚上钩。见和尚中计,便暗自发笑。却不能笑出声儿来,这种假,要一本正经地作。知秋故意说,和尚,使使劲儿,高点儿,再高点儿。
手明明已经碰到那朵儿花了,知秋就是不摘,嘴里还在喊,高点儿,再高点儿。知秋已经在强忍笑意了,只要她稍一松懈,一串大笑就会脱口而出。
恰好桂花出来晾衣服,见到和尚抱着知秋正在攀墙,便故作惊诧地叫,哎呀,羞死人了!知秋没有防备,身子一软,竟然跌了下来。和尚失去重心,也倒在知秋身上。知秋一摔一压,脑袋一阵迷糊,她挣了挣,却站不起身来。知秋骂道:该死的和尚,你想害死我呀?和尚满面通红,不停地念佛,身子却像一根木桩,一动不动。桂花扑上来扶起知秋,一迭声地问,小姐小姐,你没事儿吧?知秋动了动手脚,迟疑着说,应该没事吧?我还能动呢。桂花说,吓死我了,看到你栽下来,我眼睛都黑了。知秋瞪了桂花一眼说,你瞎诈唬什么?要不是你,我能摔得这么重?回头看我不收拾你。
折腾了这么久,知秋有些饿了。她拍拍身上的灰尘,对桂花说,去弄点儿东西来,我饿了。桂花以为知秋嫌她碍眼,便会意地一笑,说,是,我马上去拿东西给你吃。
望着匆匆远去的桂花,知秋看了和尚一眼,说你没事吧?和尚说,阿弥陀佛,只要施主没事,我便没事。知秋又看了和尚一眼,这下没有桂花在场,知秋说话更加肆无忌惮。知秋说,小和尚,你还挺解风情的嘛。来,让我好好看看。和尚不动。其实和尚心里想动,但他不想被一介女流呼来唤去,便硬挺着不动。他暗自告诉自己,不能动,她可是你心中的佛。
知秋在水塘边的石凳上坐下来,本想平静一下情绪,不料事与愿违,反倒有些激动。刚才和尚压在她身上,她全身都热了,出了很多汗,口渴得要命。她想去喝口茶,可她不知该不该带上和尚。她只想着戏弄一下好玩的和尚,戏弄之后又该如何,她不知道。知秋有些怨恨桂花,这个该死的丫头只道其一,不道其二,存心要她好看。等和尚走了以后,知秋准备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聪明过头的小蹄子。
知秋说,和尚,你渴吗?和尚赶紧答话,阿弥陀佛,贫僧不渴,小姐若是口渴,尽可以上楼去。贫僧等衣服干了,就马上离开。知秋说,你那件袍子哪那么容易干,你安心呆着吧,最快也得过晌午才能走。和尚脸一红,又诵法号道,阿弥陀佛。
叶福清做梦也没想到,次子登科被土匪卢大头绑了票。登科这孩子,从打少林寺学武归来,吃饭的时候都经常见不到他的人影儿,也不知整天忙些什么,说到底,孩子也就是玩心重,他怎么就与卢大头结了怨呢?卢大头明码标价,要一万龙洋。卢大头声称,三天内见不到钱,登科就得死。一想到二十多岁的儿子即将面临死亡,叶福清像掉进滚油锅,心疼得滋啦滋啦直响。
急没用,关键得想出法子救人。叶福清有钱,可要一下子拿出一万龙洋,的确很难。满打满算,叶福清三天之内只能拿出八千。太太鲁氏哭得哑了嗓子,她拉着叶福清的手说,当家的,要不咱去求求卢大头,让他宽限几天,行不行啊?叶福清说,肯定不行,卢大头有山规,说一不二,他说三天,绝等不到四天。那年,程记药铺的老板程好古钱晚送了半天,卢大头当场砍了程好古的脑袋。满满一车龙洋和程掌柜的尸首一起拉了回来。
叶福清想扁了脑袋也没想出救人的主意,鲁氏顿时昏了过去。大伙儿忙着救鲁氏,叶福清也乱了方寸。管家叶守本凑上来,小心翼翼地说,老爷,要不,请大少爷过来,一起核计一下?叶福清这才想起,在日本留学的长子叶登高已经回来了,到底是留过洋的人,说不定真能拿出个章程,叶福清马上说,好好好,守本,你去请他来。
鲁氏终于缓过一口气,她肝肠寸断地扑上来,跪在叶福清面前哭道,老爷,登科要是救不出来,老身我也不活了,老爷……叶福清最烦女人遇事号啕,他一板脸,厉声喝道,你给我起来,登科还没死呢,不把他咒死你就不算完吗?
这时,管家守本已经引着登高进来了。叶福清不理鲁氏,只把目光对准登高。登高在日本剪了辫子,衣着也是全套的日本货,洋褂子没有领子,裤腿细得像鸡肠子。最可气的是脖子上还拴着一条布带子,说是领带,依叶福清看来,那就是一条拴狗的绳子。当初若知道日本国这等水平,他断断不肯拿出一橛子龙洋送登高去留学。既然花了大价钱,学了东洋本事,行,把本事用出来吧,现在已到了救命的时候。
管家在路上把事情说了个大概,登高心里有了数,他不慌不忙地坐下来,喝了一口桂花送上来的茶水,才说,爹,这事儿交给我吧,一会儿我到青龙潭走一遭。叶福清不禁瞪大了眼睛说,登高,你说什么?你要去青龙潭走一趟?不,不行,坚决不行。你兄弟已经在卢大头手上了,你再送上门去,万一……那个可怕的念头刚在叶福清脑海里出现,他就不敢往下说了。登高不慌不忙地说,爹,你放心,我了解卢大头,他只杀肉票,从来不杀前去谈判的人,说到底,卢大头要的是钱,撕票只不过是杀一儆百。爹,娘,兄弟有难,我作为兄长,必须冲在前面。否则,登高必遭世人耻笑。管家看了看登高,走到叶福清面前,斟酌着词句说,老爷,我觉得大少爷说得有理,眼下是生死关头,咱叶家无论如何不能服软儿,不能让卢大头认为叶家没有骨气。我看这样,既然大少爷有胆气,那就再找一个人,和大少爷一起上青龙潭走一遭,老爷您看……
鲁氏扯着自个儿的衣襟,惊恐万状地盯着叶福清,大气儿都不敢喘,生怕自己的慌乱,耽误了老爷拿主意。
叶福清深深地吸了一口水烟,再慢慢地把烟吐出来。一线阳光透过前窗,正好照亮了叶福清的半张脸,使得那张面孔半阴半阳,有些高深莫测,又有些犹疑不定。
登高上前一步,语气坚定地说,爹,别再犹豫了,早些去,万一事情不顺,还有回旋余地,晚了,卢大头会撕票。二弟只有一条命,耽搁不得。叶福清放下手中的水烟袋,盯着登高,嘴唇颤抖着说,登高,爹的心思,你应该明白,爹怕呀!登高微微一笑,还是信心十足地说,爹,事到临头,怕不顶用,怕卢大头不是也打上门了吗?我想过了,这一次,我要做个绝活儿,不但要救二弟的命,还要和卢大头攀上交情,免得以后,咱这三乡五里的再遭这畜生祸害。叶福清忧心忡忡地说,怕没那么容易吧,卢大头可是杀人不眨眼,万一他翻脸不认人,你就悬了。登高一笑,说爹你放心,古人云盗亦有道,卢大头能在江湖行走二十年,一定有过人之处。我虽是一介书生,倒要领教领教这个匪首所谓的道,大不了,我陪着我兄弟共赴黄泉,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鲁氏已经哭出声儿来,她赶紧捂住嘴,偷眼看了老爷一眼,老爷的手凶狠地落在水烟袋上,手背上的青筋似乎要撕破肉皮,弹出来骂人。
叶福清看看登高,这孩子的脸上挂着明显的无畏,说明他的确胸有成竹。这就好。有信心,事情就成功一半了。叶福清又看了看守本。守本一脸关切,一脸焦急,但他极力地掩饰着焦急,关切便更为强烈。叶福清感慨地拍拍水烟袋,突然觉得岁月过得好快,当年守本进叶家时,还是一个嘴上没毛的孩子,一转眼他已两鬓花白,一副老态了。这些年,守本鞍前马后,日夜操劳,可谓是叶家的功臣,如今出了这种事,听听他的意见,也未尝不可。
叶福清说,守本,你看呢?守本这次没有犹豫,他和登高对视一眼,目光如炬地说,老爷,事不宜迟,早下决心吧。叶福清点点头,重重地吐出一个字:好!
不过,依着守本说的,要找个人陪登高一起上山。这个人应该是谁呢?叶福清自己不能去,守本身份虽然相当,但他老了,也不合适。叶福清抬头望着登高,希望他能拿出一个合适人选。
登高说,我刚从日本回来,身边还真没有合适的人,这样,我们都想一下,这样的人,应该不难找。守本说,要不,让来宝去?叶福清马上摇头反对。任来宝虽然能说会道,可他胆子小,遇事怕不行,还是另外想辄。叶福清不信,偌大一个叶家大院,连个有胆有识的男爷儿们也找不到?
有些事不服不行。叶福清和守本从头到尾想了个遍,就是没能给登高找到一个随从。叶福清不禁摇头叹息,唉,老虎一个能拦路,耗子一窝也是喂猫的。
正在一筹莫展间,桂花匆匆进来,一边为叶福清添茶,一边低眉顺眼地说,老爷,刚才有个化缘的和尚,我看他眉清目秀气宇轩昂,有些男儿气概,我和他认识,要不,找他试试看?叶福清眉头一皱,说桂花你添什么乱?和尚怎么行?去去去,边儿去!桂花脸一红,回头看了一眼守本。桂花的意思,守本十分清楚,可现在是火烧眉毛的紧要关头,守本也不好随便开口。还是登高干脆,对桂花说,让他进来,我看看吧。
桂花赶紧跑出去,不到半盏茶的工夫,门帘一挑,进来一个年轻的和尚。进了门,和尚先冲着叶福清深施一礼,口尊佛号:阿弥陀佛!
叶福清认识和尚,赶紧站起来让座。叶福清说,和尚,家里遇上事儿了,招待不周,见谅,见谅啊。和尚说,刚才桂花妹子说了,二少爷有难,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贫僧愿随大少爷前往青龙潭,生死由命,无怨无悔。叶福清赶紧去看登高。其实,和尚一进门,登高心里已有数了,这个随从,非这位出家师傅莫属。登高说,不必说了,换衣服吧。
按照登高的吩咐,鲁氏领着几个丫环婆子准备了一桌饭菜。登高屏退左右,单独与和尚进餐。登高给和尚倒了一杯酒,然后谦和地说,师傅,喝杯酒,不算犯戒吧?和尚也爽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和尚说,大少爷,有什么嘱咐,还望言无不尽。登高自己也喝下一杯酒,欣慰地说,师傅,实不相瞒,有了你,大事成矣。我可以保证,此去青龙潭,我们生命无虞,你只需这样……登高一番耳语,和尚频频点头。
饭罢,管家进来,周身上下打量一番登高与和尚,问道,大少爷,可以走了吧?登高爽快地说,对,可以走了。管家,你让伙计杀一口猪,晚上,给二弟接风洗尘。守本谨慎地说,大少爷,我知道你胸有成竹,但也不敢大意,卢大头毕竟是一方魔头,你要防备他下黑手。登高哈哈一笑,说放心吧管家,卢大头以后见了你,恐怕也要先点头打招呼了,不信,咱走着瞧。守本半信半疑,引着登高与和尚走出门外。任来宝已经套好大车,正握着鞭杆站在车旁。见登高一行出来,扳下车闸,伺候着登高上了车,便一扬鞭子,叭地一声,四匹大马便嘶鸣着,向庄外奔去。
正是九月天气,天高云淡,路边的庄稼都已成熟,齐刷刷地等着开镰。任来宝大声吆喝牲口,鞭子也甩得叭叭响,可是登高知道,来宝其实很紧张。他那一声声吆喝,带着外人很难察觉的颤音儿。登高扭头去看和尚,却见和尚闭目不语,即使大车压上了石头,颠得骨头都要散架子,和尚也没睁开眼睛。登高暗自点头,这个和尚,小小年纪,倒有一派高僧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