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慢，仿佛停滞不前。豆崩急切地希望办公室外的走廊上传来校长的脚步声。但是没有，不仅办公室外静悄悄的，就连放学后的学校也尘嚣散去。
三人成众。没有一个人说话。
空气里的紧张和不安渐渐饱和，仿佛擦一根火柴就能爆炸。
这也是豆崩第一次看见兰老师以妈妈的身份现身，显然她跟普天下的妈妈没有区别，一直忧心忡忡。
“都还不知道是什么事，我们不需要自己吓自己吧。”程思敏故作轻松道。
“你给我闭嘴。”兰老师气道，“公安局都找上门来了，难道会有什么好事吗？教务主任都说，培诚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反正不关我事。”程思敏像是跟谁赌气，拿出手机来玩。
兰老师一拍茶几，叫他到墙边罚站。
豆崩心乱如麻，也许是太过紧张的原因，她去上了两次厕所。
在她第二次归来时，刚要推开校长办公室的门，就听见兰老师用愤慨的语气说道：“叫你不要交损友，你就是不听。”
这句话让张豆崩感觉脸上挨了一巴掌，热辣辣的痛。她想起曾经的轻视和伤害，顿时内心狂潮涌动，极有一头冲进去恶狠狠地瞪着兰老师在瞬间秒杀她的冲动。
她不知道程思敏会说什么？希望听到又害怕听到。
“妈，你什么意思啊？谁是损友啊？张豆崩热情开朗、耿直仗义，是我的铁哥们，你凭什么看她不顺眼。”
“非常不幸，她就是个另类，她出问题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公安局要调查什么？你为什么就不能疑案从无？而且我可以担保她是一个好女孩。”
“那是因为你太单纯了，根据我的观察，张豆崩应该是一个典型的单身家庭的孩子，她非常敏感、偏执、胆大妄为，而且用叛逆来掩盖她心理的失衡。我只是奇怪为什么这个判断不成立。”
“我们是标本吗？妈，这就是我为什么想当老师的原因，你那些粗暴的干涉根本不是爱。关键是你还被当作人才到处流动。”
“你当老师？你以为老师那么好当吗？人类是一个学习经验的物种，老师是一个积累经验的职业。谁心里没有爱？但是爱是代替不了经验和管理的。你的那些奇怪的想法只能说明你幼稚。”
他们一直都在争吵，豆崩也不知道该什么时候推门而入。她索性转过身来，背靠着墙呆立，眼睛望着虚无的远方。此刻她的心情更加五味杂陈，除了刚才单纯的紧张慌乱之外，内心犹如掉进无边无际的黑洞。
意念中过了好长时间，她感觉有人拍了她一下。
回过神来，只见汪校长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
还是一样的和蔼，一样的笑容。
毫无预期的，张豆崩陡然泪如雨下。
这时汪校长掏出一包纸巾递给她，又轻声地安慰她道：“不要害怕，把事情讲清楚就行了，我是相信你的。”然而豆崩的眼泪仍旧不听话地奔涌而出。
汪校长耐心地等待着豆崩的情绪平息下来，又道：“我相信你是有原因的，因为上次给患白血病的同学捐钱，你在班上的透明捐款箱里只捐了两百元，但是后来你把自己的压岁钱全都送到医院去了。还叫同学发誓不许声张。所以我觉得你是值得我信任的。
“生白血病的孩子给我写过一封信，说无论能否把病治好，都感觉心理很健康，并且感谢全校的同学和老师。”
汪校长说完这些话，还拍了拍豆崩的肩膀。似乎是在赞许她。
张豆崩忍不住放声大哭。
泪眼婆娑之中，她看见程思敏从校长办公室冲了出来，后面紧跟着兰老师，他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4
公安局公共信息网络安全监管中心捣毁了一个非法网站，这个网站的名称就叫“考试院”。中国是一个考试大国，所以无论打击的力度有多么强大，“需求方”和“供给方”都被一条无形的利益链条紧紧地拉扯在一起，所谓灰色卖场之战，从未硝烟散尽。
“考试院”所涉及的案件错综复杂，其中有一部分骗子是直接骗，比如网名“实力验证”的骗子就是号称打款八千元后，考前会给完整的试卷和答案。但其实考前拿到试卷根本不可能，尤其是国家级的考试。但是“实力验证”年年出来骗，全是空手套白狼。他的QQ空间有几百万粉丝，买家最容易相信的就是人多势众，或者我傻，难道别人都傻吗？一念之差打款过去，便被即刻踢出QQ群。
也没有人愿意报案，因为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所以“实力验证”年年有余。人类的弱点就是生产资料。
网名“逢考必过”是做考中答案的，简单来说就是利用摄像头等设备将试卷扫描后再传输答案。
这种做法的难处是枪手并不好找，如果答案质量太差，买家抄了仍旧通不过。所以大量收集枪手是“考试院”的核心竞争力。
随着成人考试、自学考试、造价师、初级中级会计，以及执业药师、GCT等考试的纷至沓来，还有被称为全国第一考的国家司法考试的隆重降临，都让“考试院”的生意日见红火，还明目张胆地推出新型的考试作弊设备：橡皮、手表、钢笔都可以通过一个小小的按钮开启，成功传输答案。
“逢考必过”熟悉各种反屏蔽设备的特性及破解方法，那些探测狗、作弊克、监考大师等防备检测工具在他眼中不值一提，而他介绍的考中反侦测手段更是让人眼花缭乱。
然而程思敏和张豆崩根本不知道这重重黑幕背后的疯狂比拼，因为黄冈密卷让“逢考必过”发现了程思敏这个考试大王，他是个神童，不仅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而且触类旁通，一般的考试根本难不倒他。特别是许多考试都在双休日进行，他做卷子就像玩一样。
那份张豆崩提供的黄冈密卷根本毫无用处，但是八百元钱对于高中生来说却是天文数字。“逢考必过”告诉程思敏他所提供的卷子，其作用跟黄冈密卷差不多，无非都是用于模拟考试的练习。他把微薄的报酬打在张豆崩提供的账号上。
经过耐心的寻问和缜密的梳理，汪校长基本还原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
豆崩当场崩溃，天哪，她都做了什么？把程思敏变成了灰色链条的一部分，成为触犯法律的一个重要环节。尽管那笔钱她从未动用过，只是等待存够一定数量就带麻石村小学的孩子们去野生动物园。可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这次的事件因她而起，是她害了程思敏。
更加难以想象的是，如果今天上午不是校长出面顶雷，那就是她和程思敏被警局带走，那么复杂的情况他们怎么说得清楚？再努力的申辩又会有谁相信？他们的人生一定就此毁掉了吧。
在短暂的，死一般静默之后，兰老师猛然间爆发了，她对着程思敏厉声吼道：“你不是说她不是损友吗？现在你看清楚了吧？！她才多大年纪？已经会利用男人赚钱了。”
“妈，你听我解释……”程思敏虽然这么说，但是声音明显比先前跟兰老师争辩时少了底气。
“你还解释什么？这不就是你要的吗？程思敏，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你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了，而是一个有案底的人。”说这话的时候，兰老师的眼泪嘣溅出来，被她狠狠地抹掉了。
“兰老师，请你冷静一点。”汪校长一边安慰兰老师，一边走过去把纸巾盒递给她。
“我怎么冷静？我还有什么资格当特级教师？这就是让我痛彻心扉的儿子，忤逆不敬，自甘堕落。我还有什么颜面去教育别人家的孩子？！”兰老师说完站起身走至窗前，此时天色已晚窗外漆黑一片，显然她是想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但结果是泣不成声。
这是豆崩第一次看到兰老师的萎靡和气馁，第一次看到她方寸大乱，伤心欲绝。以往她都是生机勃发、从容不迫的形象。
虽然内心怀有深深的抱歉，但是兰老师的“利用男人赚钱”的话一直在豆崩的耳边盘旋。
不知为何，豆崩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气愤和委屈，反正再怎么懊悔，若不是她想钱想疯了误入圈套，也不至于连累程思敏。而兰老师对程思敏的期望比天高比海深，这样的打击无疑是晴天霹雳。
豆崩感觉整个人像是被灌了一剂哑药，她不想再说什么了，包括辩解和自证清白。
此后他们一行四个人搭乘出租车到警局的相关部门说明情况，大概是因为汪校长亲自出面，对方的办案人员看上去比较客气。并且关于情况说明也是由汪校长主讲，他思路清晰，每一个细节都交待得合乎情理。
最后一个步骤是看过情况说明之后，程思敏和张豆崩都要签名。轮到张豆崩，她接过情况说明看都未看就签了名，按上红手印。
张豆崩在网上银行，将“非法所得”全部上缴，所幸每一笔从“逢考必过”那里划过来的收入都是只进不出。然而即便是在事实面前，与其说警员终于相信了高中生热心公益的爱心，不如说是他们相信了汪校长的名分和担保。
张豆崩看得很清楚，那个信息网络监管的负责人自始至终都只对汪校长一个人彬彬有礼。偶尔把目光扫过来也是冷若冰霜疑问无穷的。
这天晚上，等到张豆崩回到家时已经十点四十分了，其间管家打过三个电话，又问要不要开车来接她，都被她找理由拒绝了。
回家的路上，挤在地铁的人群里，她一直在想理由好跟野晴小姐交待。最后想出来的理由是跟崖嫣一起，给班里的同学庆生，既然是庆生肯定要去卡拉OK，所以回来的晚了。
到家以后，豆崩看见野晴小姐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奇怪的是听到动静，野晴小姐根本毫无反应。
“我回来了。”
野晴小姐哦了一声，并没有多问一句的意思。
电视里播的苦情戏也不是野晴小姐的口味，更确切地说她并非看电视而是冥想。她也不是今晚如此，算下来差不多在三天前，豆崩就感觉到野晴小姐有些不对劲，仿佛心事重重。
不过眼下自身难保，所以野晴小姐满脸写着不要理我的神情，毫无疑问倒是豆崩所期待的。
于是豆崩跟管家打过招呼之后，便独自去了天台，上楼梯的时候，她听见电视插播广告的柔美女声“美丽长隆欢迎你——”，是配合欢快音乐唱出来的，尾音拖得很长。那些孩子们和动物亲密接触的画面，也从她的眼前一一闪过。
倒在自己狭小的帐篷里定神，豆崩感觉头大如鼓，身心都无比疲惫。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这样安静地躺了一会儿，心情却未有稍稍的平复，她又侧过身去，把一只手插进裤兜，这时手指触摸到手机滑溜溜的外壳。她很想给程思敏打个电话，不为别的，只为对他说一声抱歉。
可是她又非常纠结，因为显然，程思敏也被这件事情吓住了，更被他从来都是顶天立地的妈妈突然失控所吓倒。在去警局的一路上，包括说明情况的全过程，他也同样是一言不发，与豆崩更是零交流。
豆崩心想，没准程思敏已经从心里开始恨她了。
然而不打这个电话，按照豆崩的性格今晚根本无法入睡。她开始在帐篷里翻饼。
豆崩拨通了程思敏的手机，感觉铃声响了很久，她不知是他不愿接她的电话还是真的离开片刻未带手机，就在她准备挂断的时候，那边有人接听了，肯定是兰老师直接看到了来电人的名字。“张豆崩，请你听好，”她说，“我不是以你老师的身份，而是以思敏妈妈的身份请求你，放了我们思敏吧，你已经把他的人生毁了。”
5
一大清早，张豆崩例牌被手机的铃声惊醒。
晨光经过帐篷的过滤柔和地包裹着她，但她还是眯缝着眼，感觉只是须臾之间天就亮了，难道是睡得太沉了吗？
她伸出一只手去摸手机。
还是在苏醒的过程中，她已深怀愧疚之意。
说什么可能会一夜无眠，昨天也的确是惊心动魄的一天，她还不是牙都没刷就轰然睡去。肯定是半夜闭着眼睛不由自主地脱了校服，所以现在是以三点式的姿态抱着被子睡死过去，连睡衣都没有穿。
是爸爸打来的。这样想着，豆崩仍旧闭着眼睛接听手机。
“醒了吗？回回神就起来吧。”
“嗯。”
父亲张箭已经做完了人工关节的换置手术，他并没有到美国去，不仅是在国内做的手术，而且坚持住大病房，只是在小陈阿姨的坚持下用了进口的人工关节。当然为他做手术的专家，正是野晴小姐托关系找到的那位名片上的教授。
父亲把剩下的钱叫豆崩还给野晴小姐，意思是谁挣钱都不容易。
连野晴小姐都说：“你爸就是品质好，要不我也不会对他念念不忘。”但是在父亲住院、手术，直到回家休养的全过程，野晴小姐都没有去探视过他。有时她会问豆崩一句半句的。
豆崩便道：“你难道就不能去看看爸爸吗？你又不是真的不关心他。”
野晴小姐道，“我最讨厌当什么救命恩人的角色，像演戏一样。”
“爸说他谢谢你。”
“这肯定不是他说的，是你说的。”
看来两个好人未必能生活在一起。
“爸，我知道了，我不会倒下又睡的。”感觉父亲还没有挂断电话的意思，豆崩补充了一句。以往的确发生过叫醒后又睡过去的情况，后来被管家飞车送到学校。
“你今天放学以后，还是直接到我这边来一下吧。”
豆崩愣了一下，父亲从来不会说我做了好吃的你来吃吧，他从来不以婆妈的方式表达感情。
他也的确没说过什么谢谢的话。千恩万谢的是小陈阿姨，她很想请野晴小姐吃饭，被豆崩制止了。
“喂，你在听吗？”
“是的，爸，我在听……有什么事吗？”
“兰老师昨天很晚给我打电话，说今天放学以后会来家访。”
张豆崩坐了起来，也彻底醒了。
“你在学校发生什么事了吗？”
有一种死到临头的窒息感，但豆崩还是说，“没有啦……”
她挂断了手机，心情再一次沉重起来。
6
浑浑噩噩地上了两堂课，课间休息的时候，同学们都蜂拥而出。豆崩一动未动，内心被今晚的家访搅得神志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