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中年妇人了,平整光亮地绾一个髻,耳朵上是一对珍珠耳坠,很大方,也有气度。而且她跟了公公以后,洗尽铅华,不要说绝口不提她的舞台生活,连哼也没哼过一句戏词儿哪!在我们那个旧家庭里,对于身世的重要,远超过金钱。婆婆在生了九个儿女,含辛茹苦地带大之后,丈夫却又娶了一房姨太太,婆婆当然受不了,而且在这保守的读书人家里,也没有娶姨太的。当年的公公是个风流倜傥的才子,宦海得意,他接姨娘最初是在城南的贾家胡同筑“爱巢”,后来公公为了要把姨娘接回家,所以先征得两个大儿子的同意,而且他们也有时到贾家胡同去,只是瞒了婆婆一个人。公公在沉痛之下,曾对儿子们说:“我一生就做错了这么一件事,对不起你们的娘。”他又解释说:“我不过是和朋友赌一口气。”公公究竟是和哪个朋友赌的气,又是哪门子气,家里也没有人知道。婆婆当然常常不愉快,有时也会闹一闹,公公也没办法,他对婆婆是敬重的,有几分怕她。当然公公也爱婆婆,他爱婆婆是敬畏的爱,责任的爱;他爱姨娘是怜惜的爱,由衷的爱。姨娘跟公公时,还是一个完美无瑕的大姑娘。
姨娘曾经洗砚研墨,跟着公公学字学诗,也风雅过几年。我不以为公公所说的“我一生就做错了这么一件事”,是一句由衷的话,我想她仍是公公的一个爱妾,只是公公在老妻和那么一堆大儿大女面前,不愿过分表现对她的情意就是了。然而,从公公的许多诗词文章中,字里行间都有和姨娘的爱情的履痕屐迹在啊!公公在文中多称姨娘为“曼姬”,他偶尔也提到婆婆,他管婆婆叫“健妇”。每有游,必赋诗;每游必有“携曼姬游”的字样,从这里还看不出公公对姨娘的情意吗?
姨娘是个非常节省的人,公公北伐前在关外做官的那个时期,该是姨娘这一生最风光得意的年代了。她跟着公公在关外逍遥自在地住了几年,上面没有“大”,下面没有“小”,她是唯一的一个。回关来的时候,有几箱子皮货,我婚后只见她每届春季便在院子晒皮货,家中上上下下为之侧目。我记得我到堂屋去的时候,婆婆便会唤住我,跷起了小拇指说:“这个人,又在晒皮货啦!”这几箱皮货,终于落到上缴的地步。
我和姨娘很谈得来,在大家庭时,她就住在我楼下,我下楼见她屋门敞开着,就进去聊聊天。她也喜欢吾儿祖焯,在要来台湾时,她正好住娘家,我带了焯儿向她辞行,她把收集的旧中交票、河北银钱局崭新的拾枚、贰拾枚票送给焯儿,我至今还保留着。
姨娘一生无所出,想跟婆婆姊妹相称,被婆婆拒绝,虽收到老七做儿子,但婆媳间相处极恶。她一生没得到什么,得到的只有公公对她的全心的爱吧!
独向黄昏一孤冢
在箱子底下,压着一个老式的提袋,是用梭子手工织的,现在的女孩子不懂得梭子这玩意儿,我在小学的女生缝纫课上,倒也略学过,那编织方式就像现在用钩针钩线绳一样。抗战胜利以后,这线织提袋是由承栋二哥带回来交给我们,里面是装了一包五婶留给我的“细软”——一对金镯、玉珮等等。
她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婆婆,承楹过继给她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在哪儿,等到我们1939年结婚,她已经随着南京的大批家人逃难直奔入川了。我手中除了“细软”之外,还留有她和我的通信。我们结婚后,就寄信并结婚照给她,虽然一在日本占据的北平,一在抗战的后方,但通信的机会,比现在台湾跟大陆似乎还好些呢!
五婶也姓林,名宝琴,字蕴如。她初知道我也姓林,非常高兴,1940年1月8日来信说:“……昨接来信照片,披阅之下,恍如面晤,见汝(指承楹)身体似觉略长,面容亦较丰满,深慰远念,汝与含英工作相偕,志同道合,甚善甚善。含英与我同姓,自是一家,今为姑媳,可谓有缘,唯望得归故里相聚,则予愿足矣!”接着她把南京五叔留下的房产,仔细地描绘了一遍,并且详细地告诉我们,前进后进属谁属谁,告诉我们要注意,其实这所房子已被日本人炸为平地,怎好告诉她。
五婶是在她们老妯娌中,学识最高的,她自幼随她的祖父读经史,后来曾在江苏省立女子师范学校任国文及历史教职。她的旧诗尤佳。林家和夏家同属江宁籍,两代相交,五婶是在芜湖和五叔结婚的。五叔是承楹最小的叔叔,因为得祖母的钟爱吧,读书平平,我想他还不及他妻子的文采!
我写此文,本预备找到五婶的照片同刊,曾写信给五婶的娘家侄子我们的表兄林■先生,可惜的是他手中也没有。倒是告诉我一些林家族史,及他追忆姑母的事迹。最可贵的是林表兄把留在他手中的唯一的一册五婶的手迹,入川以后的诗著寄给我,他信中说:“知道你要写一篇纪念‘我的三位婆婆’的文章,意义非常好,也表示了你的孝思。你亦是林家姑奶,你以往未见过我的五姑(即你们的五婶),林家过去的事也应当知道一些,在这资料中更可知她老人家的身世个性。……”
五婶的手泽,是写在毛边纸订成的本子上,题名“随记”,纸已发黄,是从1937年因抗日离南京,先避难到安徽当涂无为,一路以诗方式写的,写到她居四川白沙,共得四十四首,是可谓史诗了。五婶是1943年谢世,时年六十八岁。这手泽保存了半世纪。
她和五叔无所出,五叔是个平庸的男人,但他们的感情非常好。五叔于1934年去世,从此她就孤独地过了一生。抗战时期,我们与她海天远隔,虽然过继给她,却可说没尽到孝,真是遗憾。她疼爱承楹和我,就在那样的艰苦抗战岁月,她又多病,还给我留下些首饰,如换别人不是早该变卖疗病了吗?
在她的四十四首诗作中,大都是思乡忧国之作,一路进川,对于写景也非常好,我吟之再三,不禁鼻酸,想到她入川后,一直期待归回故园,终不可得,或可以说是忧伤而去吧!她最初是由南京避难到当涂无为,有一首《过干湖》写她于清光绪丙申在芜湖归夏氏,今番重游已经是四十一年过去了。《舟行》一首写海上险景:
四十余人共一船,风波险阻泊江边。
天心故厄颠连者,历尽凄凉草舍前。
(舟行避着泊于僻处险风三日岸边有草屋三间。)
她从无为又到汉口,由汉口入川,经过宜昌,自《宜昌入蜀道中》写道:
层峦叠幛倚天开,避户山居次第排。
梯级生成如建设,宛然图自画中来。
蜀山雄秀蜀江清,三峡奔流宛转行。
潮打浪花浸客坐,崎岖怪石水中生。
到了四川以后,在一次轰炸后奔赴白沙居住,便去世于此,她曾于《江楼闲眺》写道:
家住吴山畔,人居蜀道边。思乡流尽泪,望远隔遥天。每忆儿,曹信,时怀雁序还。漂零何日已,空赋断肠篇。
万种愁思并,艰难集一身,病深唯占药,家远故依人。倚枕听朝市,凭窗望水濒。扁舟归去客,枨触暗伤神。
她在一首《山墓》中写道:
青青墓上草,中有长眠人。
羡君宁静处,却免撄风尘。
这是她诗作中的最后一首,岂不是为自己写照?五婶的孤冢留在四川白沙,却也有四十四年之久了。
我的三位婆婆,除了亲婆婆过世较早几年,也许还有家人的祭拜,另两位婆婆就更可怜了。五婶某诗中有“闲庭寂寂景萧条”之句,读后感触颇深。前年焯儿夫妇由美到大陆去,到了北京他要去永光寺故居,那宅子已经住了二三十家人,堂兄弟不要他去,他非要去,他说:“我要看看奶奶的堂屋,我小时在那儿嬉戏的地方。”堂弟拗他不过,他去了,庭院杂乱一片,盖满了一家家的小厨房,他想由院子里拍一张奶奶堂屋的照片而不可得,只好从长廊直照过去,那是怎样一张破烂照片啊!
1987年母亲节
[海音附记]我对过继婆婆五婶,因为从未相见相处,所以知道得太少。写了前稿后,又写信给五婶的娘家侄子表兄林■先生及夏家的侄儿夏阳(夏祖湘),要他们从记忆中给我写些他们对五婶个性或为人的描述,下面就是他们所写的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