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城南旧事
1313300000063

第63章 奔向光明

我们这样的散步,到几时为止呢?你有你温暖的家庭,我有我光明的将来。

我们最初的散步是出于偶然的,你应该记得,随便走走,随便谈谈,走过了桥,你回你温暖的家,我回我寂寞的单身宿舍。有一天,走尽桥头,你的故事还没讲完,你要我再在桥上走个来回听完它,我欣然允诺。以后,我们便常常这样地在桥上来回散步了。听你滔滔的话,必须把时间和道路拉长,我们的时间便从黄昏坠入黑暗,我们的道路便从过桥伸到堤岸。

有时,我们竟不知黑暗来临多久,你看看手腕说:“呀,该回家了!”我也说:“是啊,太太还傻等着你开饭呢!”

我们都笑了。你的笑是歉然的,你的眼向我道歉,你的心向她求恕。你说:“那么明天见!”有多少次我想告诉你“不再明天见”,只是因为贪恋明日黄昏后和你散步的快乐,而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了。你说“明天见”这样自然,轮到谁都无法拒绝的。

我独自步过那桥,嘴边还挂着笑,是笑你有那么多有趣的谈吐。

回到宿舍,宿舍有一份冷饭扣在纱罩下等待寂寞独身女主人的归来。我吃着开水泡冷饭(何止一次啊!)仿佛见到你回到那温暖的家了……你有三个孩子,最小的该睡着了,第二个也睁不开眼,大的还勉强伏在书桌上挣扎。你的家庭,在男主人没回来以前,该是有一段寂寞的时光。你回来了,家里立刻起了骚动,这骚动给你的家人带来快乐和安慰。你的太太急忙为你下厨热菜,你的大孩子给爸爸找拖鞋,二孩子已迫不及待地要骑上你的脖子。这时候屋外虽冷虽暗,屋内却暖却亮。你在那幸福的刹那间,曾把刚才散步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了。……我想到这里,咽下一口冷饭,心中充满了惆怅。

有多少次,我们停在桥中央,对着落日余晖,通红的半个天反映到你的脸上,我也曾在你那光彩的脸上打过许多问号,我要问问看,你对我们这样的散步,究竟怎样的想法?我要问问看,我们准备几时向这散步的生活告别?你的笑谈明朗有趣,我们有时要分手了,你还可以站在桥边又说笑一阵,你总要使听你话的人满意而归,使她在明日黄昏后急急盼望和你相见吧?但这一切又能得到什么结果呢?你说过的,你的夫人既贤且慧,你的孩子又乖又巧,你在你的家庭里是最伟大的人物。我相信你,如果你做了我的丈夫,一样是我心目中永久的英雄,我也将终身依赖着你。可是这份幸福上帝早已赋予你的夫人了。

每天的黄昏,不管风中、雨中、雾中,我们都在桥边相见。有时我们伏在桥栏边静听流水淙淙,我俩的倒影在水中滑稽地颤动着,我们指点着谈笑,路过的人会对你我怎样地想?桥边卖水果的人,看我们在雨中漫步不知多少次了,他会想,你是我的什么人?你是个坦白而明朗的人,正像你的有趣的谈话。我们的谈话原可以在任何人面前公开出来,其中一半关乎你可爱的家庭,另一半才是世间的琐碎事物。在你多少回的谈话中,我都仿佛进入了你的家庭,而且分享了她的快乐。当你说你常把那刚刚八个月大的老三,托在你的有力的一只手掌中时,我竟怕他跌下来,仿佛要从你的手中接过孩子。我也想象过你们全家出游的情景,老大、老二在前面跑着跳着,推着老三的小车的却是我,你一手提着小旅行袋,一手帮我推着小车,……但等我从迷惘中醒来时,才意识到我只是站在桥心和你谈话,我怅然若失,也骂自己可笑地胡想。你以为我累了,你又说“明天见”了!

明天见,明天见,我们还有多少个明天见?

当面向你说“不再明天见”的话,是难于出口的,但是我终于不得不在这里写下一个“不”字,你不会见怪吧?

向我们的散步告别,以后我路过那桥时,会又像以前那样低首疾步匆匆而过了。最初的一些时,我想我是会不习惯的,我会像丢落了一件什么东西,慢慢地边走边寻;我会想起你在桥上的一言一笑;我会想到我们这段友谊多么不平凡;我更会想,将来那个真正属于我的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他有像你一样的风趣吗?有像你一样明朗的笑谈吗?

感谢这一段友谊的散步,它使我认识一个可爱的男人,像你这样的男人才是我心目中寻找的对象的标准。有一天也许我们又偶然在街头相遇,那时我们又何妨像熟朋友一样地互道近况,只是现在我们却该分手了,为的是,你应该回你温暖的家庭,我应该奔向我光明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