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阵子她对婚姻的本身起了怀疑,而且厌恶。抗战时住在离重庆不远的半山上,偶然下山到同学家去走动走动。总是乘兴而去,败兴而返。几个同学都结了婚,拖着三个四个孩子,愁眉苦脸的,除了孩子,就是日子。不知是为同情她未婚的境遇,还是真正实话,同学们见了她总异口同声地说:“多玩几年再结婚,可别受这罪!”那话对她诚然是忠告,不管说话的人本意如何。她简直不要结婚,如果每个结婚的女人都不外如此的话。她觉得近代的女性高唱妇女解放,却明明是给自己再加上一道箍,她们既离不开家庭,又舍不得放弃那点新女性的自尊,生活在矛盾的思想里,憋得透不过气来。她对婚姻怀疑,对现实不解,因此她连同学家也少走动了,和她们的生活好像脱了节,索性蹲在半山上守住办公桌不下来了。
就是这么,她走的路和婚姻的路,竟是背道而行,渐行渐远。她回头看看,不信那不知不觉所走过的,竟是那么长远的一段了!是从什么时候,人家又把她列入女人所最恐怖最忌讳的名堂里了呢?
“该结婚了!”她不是没这么想过,每次参加友人的婚礼时,她都可以听见这样的玩笑:“几时吃你的喜酒呀?”但并不是对她而是对那些年轻女孩,好像她已无福享受这句含着无限憧憬的话。时间多残酷,人家已经把她当成了什么,她知道。
她也知道,在许多谈到妇女与婚姻的场合里,人们多么会避重就轻地顾虑到在场的她,就好像客厅里有了麻脸和狐臭的人,说话总要有三分戒心。可是她也知道人们在背后会怎样谈论她:“她怎么还不结婚?”归根总是“高不成,低不就”,这话并不错,她虽无太高的目标,但也不能“人尽可夫”呀!但因此婚姻对于她竟成了困难的问题了。
续弦是像她这样女人的归宿?在台湾的几年中,偶然有人向她提到婚姻,总也出不了这圈子,她甚至于怀疑那些人是真的死了太太,还是存心要弄个“反攻夫人”呢!但就是这样的机会,对于她也是难得的了。
因此对于表妹的美意,她倒觉得值得考虑一下,正像表妹所说,她何妨试试看,试试看。
也许终于有一天,离开这单人宿舍,离开这张单人床吧!
亚芳从床上蓦地站起来,那竹床经不住她这一动,又吱吱乱叫了。
坐在镜前梳妆的亚芳,望着床上几件旗袍发了愁,她不知道今天的宴会应该穿哪一件对她更合适些。她随便拿起一件绿旗袍比在身上,对着镜子下意识地一笑,希望这一表情能给她一个圆满的答复,但是当她看见镜中人的眼梢弯起鱼尾样的三条细纹时,突然一股莫名的悲哀涌上心头,究竟自己还剩几分姿色?青春真是一瞥即逝吗?
为了使自己的装扮不要被人看做那是“显然下过功夫的”,亚芳着实下了一番功夫。她不知道对方是怎样一个男人,表示自己对于这件事的淡然之态,她什么都没向表妹打听。唉,只要那人不是猪八戒,她也愿意把握住这个对于她已日渐难得的归宿。“归宿”,她以往多么恨人把这两个字加到女人的身上,可是她不得不承认,对于单人宿舍的生活,已经有了终非长久之计的感觉。
坐在三轮车上,思潮还没有打断,她劝自己不要太矛盾,太顾虑,把心情放松些,可是简直不能够。她从没有像今天这么激动过,因此车子过了表妹的家门,她两眼还直直地向前望着,心里没头没脑地不知盘算些什么,若不是等在门口的小外甥们喊“表姨,表姨”,车子就要出巷口了。
表妹夫妇迎了出来,比往日更有礼貌,嘘寒问暖,善意的微笑,她怕那种笑,笑里含着“尽在不言中”的同情,她不要人同情!
走进小小的客厅,里面已经乌压压地围满了客人。赵、钱、孙、李……妹夫一一为她介绍,她嘴里笑,心里烦,虽然顺着妹夫的介绍点头,可是一个也没记住。她只怪妹夫为何请了这许多人,为来看热闹?还是为冲淡介绍朋友的拘束空气?接着妹夫好像加重了语气:
“这位是张荫样张厂长,这是我们的表姐韩亚芳小姐……”
张荫祥?好耳熟的名字!她希望自己的耳朵没有听错,啊!对面站起来的正是那个张荫祥,一点儿也不错!多么奇妙的巧合,前天这个人还在她的回忆之海中打了一个滚,那么轻轻地一滚!两对惊奇的眼光相碰,亚芳连忙低下头来,拉过站在身边的小外甥的手坐下来,揉握着。
客厅中的空气,突然因为进来一位陌生的女客而跌入刹那的寂静,妹夫为打破这闷人的空气吧,扯高了嗓子喊:
“宗瑜,可以吃了吗?”
客人们也借着主人这一声哈哈笑起来,其实这句话有什么可笑,可是亚芳也不得不跟着大家抿着嘴笑了一笑,因为大家都是善意地要把这拘束的空气缓和下来。
一阵让坐又一场热闹,把亚芳正好安排到张荫祥的对面,团团地围住一圆桌。看桌上令人滴涎的美餐,大家又异口同声地赞扬女主人的能干。表妹客气地推让着,妹夫得意地傻笑着;身后三个萝卜头,每人手中一个小碗在敲敲打打,嚷着要菜菜;另一个坐在小车里的最幼小者,急得也要窜出来,表妹鼻尖挂着汗珠,连忙跑去扶抱,屋里有些乱哄哄的。
“家,这就是家!”亚芳望着表妹的背影,那因生多了孩子的粗蠢的腰肢,像一根肉柱。“这便是女人所向往的归宿吗?世人所追求的,所厌恶的,可是又不断地劝人入伙的,便是这样的家吗?”亚芳有些迷惘。
她不由得把视线又落到桌对面,对面的人正低着头啃一块鸡肉,稀落的头发已遮不住头顶的一块光秃。“科学家的头顶总要秃得早些。”她心想,“不知他到美国可曾得了博士回来吗?可能是,因为已经做到厂长的地位。”当初怎么就那么轻轻地丢弃了这个人呢?……也是一个宴会席上,主人给她介绍认识了在工学院担任讲师的张荫祥,听说他即将出国深造。第二天张荫祥就来女中拜访她,根据经验,她已理会出张荫祥一定对她有了好感,但是她却对他谈不上特殊的感情,既不坏,也不好。临出国前,他又再次访问,并且倾慕地要求以后时常通信,她虽答应了,也只是普通友谊上的礼貌。她记得那天张荫祥还要求她一道去吃晚饭,她推辞了。“没必要。”当时她心想:“泛泛之交,用不着做出依依惜别的姿态。”
果然出国后热烈的情书寄来了,一封、两封,那些情感句子并没有挑动她,而且她心目中还存一个念头:可笑这人的无聊。他以为她会把他当做情人似的等待,等他念完硕士、博士,回来跟他结婚吗?那是不可能的事。那么对于回复这样的信,她也无法措词,便搁置在一旁;以后,他在她印象中便很快地消失了,因为他们究竟还谈不到友谊……
“韩小姐还在教书吗?”
她停着愣愣地回忆,没有听见对面人的问话,还是坐在身旁的表妹撞了她两下,才从回忆中醒过来。
“啊啊!是的,在女中教史地。”
对面的人含笑点点头,她忽然疑惑到那笑意中不含有讥诮的成分吗?笑她若干年来还没有离开教书的岗位,从北国教到海岛,还在中学里和一群黄毛丫头打交道?想想当年的追求者,在学业、事业、婚姻都有了成果,相形之下,她多羞惭!像一个健康人的体温表,一点儿升降都没有,太平凡了,健康的人有时也会有小热度呀!
她偷眼望望他,他是比多年前胖了,笔挺的西装,衬着一颗大而微秃的头颅,但是这秃顶看上去并不太讨厌,似乎更增加了对于他身份的尊严,她对他要重新估价了!在他身上仿佛她已触及淡淡的温情,她连他死去的太太都有点儿嫉妒了,这男人本来是应当属于她的!如果她今天重新把握这机会,会嫌太晚吗?
亚芳相信张荫祥不会忘怀她,可是在这个装做初识的尴尬场合中,她却无法知道他对于今日重逢的印象如何,他仍记忆多年前曾对她的“一往情深”吗?他会很不原谅当年她的冷漠吗?如果以后他真对她再度追求,她应当怎么表示?可是他能够吗?她已经不是当年的亚芳了,时间在她身上也许留下不少烙痕。她也知道,她虽然仍是那“高高的,冷冷的”,可是那点“姜汁”味却散发了。
这一顿饭,亚芳吃得不知肉味,表妹不断地让菜,夹这夹那,菜碟堆得尖尖的,最后表妹似乎也觉出不对来了,问说:“表姐今天怎么啦?吃得这么少?”
亚芳用手按住心口,眉头一皱:“这两天胃不舒服。”
其实她的胃何尝不舒服,倒是心真的不舒服了。她恨不得立刻飞回宿舍,躲在冰冷无情的单人床上痛哭一场,她赌气自己为何有这许多杂乱的念头,矛盾又疑惧。
客人陆续地散了,亚芳也起身告辞。回身拿皮包的当儿,好像表妹又安排好了,示意叫张荫祥顺路送一送,亚芳和张荫祥便一同走出了表妹的家。
街灯的微光,把一对行路人的影子从扁扁宽宽拉到斜斜长长,两个人起初没有说话,只听见两双皮鞋走在平坦的柏油路上,一个咯达咯达,一个吱喳吱喳,越走越有节奏。总是男的应该先开口吧,张荫祥说:
“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韩小姐!”这不是句问话,而是一句对时光流逝的感慨。
“是呀,有十几年了吧!”
“真想不到特意到台北来见的却是你。”说话的人笑着。
“可不是,表妹请我来吃饭,我也不知道请的是你。”
“如果知道呢,来不来?”
亚芳笑了,张荫祥也笑了,把两人间见面就存在着的尴尬空气冲淡了。
谈谈目前的工作和生活,两个人和表妹夫妇的关系,以及十几年前别后各人的情况,张荫祥忽然转了话锋:
“韩小姐,为什么当年不肯回信给我,对我印象太坏了,是吗?”
“当年的情绪不记得了。”亚芳撒了谎,她明明记得清清楚楚。但随即觉得不合适,又微笑地说:“也许当时有一种感觉……”不知怎么修辞,她又停住口。
“哪种感觉?”对方迫切地追问着。
“是感觉到和你刚认识,彼此还没有什么了解,你就出国了,好像不容易建立起长久的友谊,所以就没……”
张荫祥斜着头倾听。“原来是这样的。”他说。
前面就到了,那是很容易认清的地方,宿舍的门灯总是通夜地亮着,随时都在迎接晚归的人。只这一点对独身者还能感觉到一些“家”的亲切。
“到了。”亚芳说。
“到了?”张荫祥说。好像有点嫌太快了。
亚芳停在虚掩的门前,准备说两句免不了的道别的客套,但她是多么期待他们的关系还有新的进展,不要就此完结。
“那么,再见了!”他伸出手来和她握着,她感觉那大而热的手掌又加重地握着她,“现在你肯答应和我通信了吗?这一回我可没有出国啊!”
亚芳轻轻缩回被紧握的手,对面的人向她凝望着,眼睛里充满了祈求和渴望,她被这温情溶化了,像浸在暖水里,轻飘而微热,她垂下眼帘并且微微一笑,女人默许的记号!同时一个意念掠过她的心头,表妹说的:“把你比做一株迟开的杜鹃,不可以吗?”啊!为什么不可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