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对佛道二教也有兴趣,他在题跋中谈到与方外之士的交往。《跋云丘诗集后》云:“宋兴,诗僧不愧唐人,然皆因诸巨公以名天下。林和靖之于天台长吉,宋文安之于凌云惟则,欧阳文忠公之于孤山惠勤,石曼卿之于东都秘演,苏翰林之于西湖道潜,徐师川之于庐山祖可,盖不可殚纪。潜、可得名最重,然世亦以苏、徐两公许之太过为病。余则徒得所附托,故闻后世,非能岿然自传也。予观云丘诗,平淡闲暇,盖庶几可以自传者。政使不遇吕居仁、苏养直、朱希真、王性之、范至能,亦决不泯没,况如予者,乌足为斯人重哉?其徒觉净以遗稿来,求题其后,十款吾门不厌,故为之书。嘉泰四年二月乙巳,笠泽陆某书。”(《文集》卷二十九)陆游还喜读道书,尤其推崇《道德经》,《跋老子道德古文》云:“右汉严君平著《道德经指归》古文。此经自唐开元以来,独传明皇帝所解,故诸家尽废。今世惟此本及贞观中太史令傅奕所校者尚传,而学者亦罕见也。予求之逾二十年,乃尽得之。玉笈藏道书二千卷,以此为首。”(《文集》卷二十六)陆游每至一地,往往与道士交游,他所藏《坐忘论》、《高象先金丹歌》、《天隐子》等道书均是从道观借抄而得,且题跋志之。
陆游藏书广博,他还收集并刊刻医书,如《陆氏集验方》,偶得《砚录香法》,亦宝惜之,云:“《砚录》旧有本而亡之,《香法》盖未之见。师房者,济南卫昂也,娶婆娑先生崔德符女,晚官巴峡,死焉。乾道辛卯冬,予得此编于巫山县,师房手抄也。已腐败不可读,乃录藏之。”(《跋砚录香法》,《文集》卷二十六)⑩陆游的题跋中还留下了对父辈的爱国言行的记述,如卷二十七《跋李庄简公家书》,活现出一位爱国志士的形象。他还借题跋抒发忧时伤乱的人生感慨,如《跋张监丞云庄诗集》、《跋吕侍讲岁时杂记》、《跋嵩山景迂集》、《跋曾文清公诗稿》、《跋周益公诗卷》等。
“生死”哲学
陆游饱读诗书,知识渊博,识见深刻,堪称优秀的思想家。他有自己比较完整的思想体系,邱鸣皋先生在其专著《陆游评传》中有较系统的论述。邱著第六章《以儒家为主体的哲学思想》中有一节《天人观与生死观》,其中论及陆游“生死”观念,但限于体例和篇幅,未展开论述。莫砺锋先生有《陆游诗中的生命意识》一文,生命意识”即“生死”观念。莫先生文章重点论述陆游的“生命”观即如何“活”,兼及“死亡”观念,本文则重点论述“死亡”观,兼及“生命”观。
生与死本属自然规律,有生即有死。哲学家感兴趣的不是生死本身,而是生死的意义,即如何生死才有意义。因此,生死是人生观的根本问题,人生的意义即在于如何生,如何死。李清照《夏日绝句》誓言“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是英雄豪杰的生死观,生与死都要轰轰烈烈。而一般人的生死观则多是追求生得安定,自由快乐,死得平和,无遗憾。陆游既是英雄,又是常人,他的生死观两者皆有。陆游虽不以哲学家著名于世,但他“生死”哲学的深刻可与历史上任何一位哲学家相比,他对生死有特别多的思考和论述,值得我们认真总结。
陆游是诗人,感情细腻,特别敏感,对生命过程也多体味。他一方面忧国忧民,建功立业;另一方面,又非常关注自身,有强烈的“生命意识”,经常思考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早在三十岁时,陆游就开始关注生死问题。《看梅绝句》五首其二云:“梅花树下黄茅丘,古人尚能爱花不?月淡烟深听牧笛,死生常事不须愁。”(《诗稿》卷一)梅花再美,早已死去的古人也看不见了,“月淡烟深听牧笛”,多么富有诗意的生活。陆游重视现世生活的体味和享受,认为死是平常事,不用多想,自寻烦恼,应以达观的态度看待死。以后,陆游经常关注和思索生死问题,并将其提升到哲学的高度。
陆游晚年对生死问题关注得更多。淳熙十一年(1184),陆游六十岁,退居到山阴故里。《访医》云:“盛衰当自察,信医固多误。养气勿动心,生死良细故。”(《诗稿》卷十六)陆游懂医术,重养生,还经常给乡邻看病。他以自己的方法治疗自己的病,不相信医生的诊断。他认为身体的好坏自己最清楚,养气可却病健体,所谓固本培元,元气足,正气盛,则邪气自弱,疾病自去,勿动心,即保存元气。修身养性,调节好心理,在生活细节下功夫,生与死即取决于有没有在生活细节上注意。也就是说,养生最重要,注重养生,自然健康长寿。六十四岁时所作《大雨中作》云:“汝生汝死问者谁,人虽不问心自悲。”(《诗稿》卷二十)陆游晚年回首一生经历,觉时光飞逝,青春永去,功名难立,不禁感慨万千。诗中常将“暮年”、“晚岁”、“残岁”、与“少日”、“壮岁”、“壮日”对比,“少携一剑行天下,晚落空村学灌园。”(《灌园》,《诗稿》卷十三)“少日猖狂不自谋,即今垂死更何求?”(《秋思》,《诗稿》卷六十三)“壮岁功名惭汗马,暮年心事许沙鸥。”(《月夜泛小舟湖中三更乃归》,《诗稿》卷十三)“壮日自期如孟博,残年但欲慕初平。”(《枕上作》,《诗稿》卷六十三)“晚岁犹思事鞍马,当时那信老耕桑?”(《雪夜感旧》,《诗稿》卷三十六)少日猖狂,心高气傲,晚年心平气和,无欲无求;壮岁积极进取,建功立业,晚年恬淡处世,身老田园;壮岁不知会有退归耕桑的一天,晚年犹思上疆场而不可得。人生不同阶段,对生命有不同的期许和感悟。
陆游年入晚境,疾病缠身,困居家里,与外界的联系越来越少。“陈编时见古成败,旧友不知今在亡。”(《冬日排闷》,《诗稿》卷七十九)连老朋友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诗人感到十分孤独。陆游享高寿,经历了许多友朋一个接一个的去世,觉生命脆弱,人生无常,感慨系之:“我存人尽死,今是昨皆非。”(《癸亥初冬作》,《诗稿》卷五十五)陆游晚年沉浸于对死亡的忧虑乃至恐惧中。故友生离死别,阴阳相隔,相见永无期,他感到无限凄凉。六十三岁时,他悼念故友韩元吉,“故友去为山下土,衰翁何恨鬓边丝。”(《闻韩元咎下世》,《诗稿》卷十九)自己虽老,但还活着,已感欣慰。十五年后,一次梦见韩元吉,“樽前美人亦黄土,吾辈鬼录将安逃?死生一诀信已矣,所恨膏火常煎熬。”(《梦韩无咎如在京口时既觉枕上作短歌》,《诗稿》卷五十二)诗人感到死亡的迫近,活着也是受罪。“三径就荒俱已老,一樽相属永无期。”(《哭季长》,《诗稿》卷七十三)怀念好友张绩。开禧元年(1205),陆游八十一岁,作有《忆昔》诗,小序云“偶见张安国、周子充、刘歆美、王景文、陈德召、任元受遗集,为之感怆,作长句抒悲,不知涕泗之集也。”诗云:
忆昔高皇绌柄臣,招徕贤隽聚朝绅。宁知遗恨忽千载,追数同时无一人。埋骨九原应已朽,残书数帙尚如新。此身露电那堪说,也复灯前默怆神。(《诗稿》卷六十四)诗人悼念故友,感慨生命之脆弱短促,黯然伤神。
人到晚年,老、衰、病、弱,自然规律不可抗拒,感觉到生命的终点越来越迫近自己,陆游经常发出人生感叹。“浮生过六十,百念已颓然。”(《浮生》,《诗稿》卷十八)“老来愈觉岁时速。”(《龟堂一隅开窗设榻为小憩之地》,《诗稿》卷六十八)“多闻只解为身累,后死空令见事多。”(《对酒作》,《诗稿》卷七十六)此诗作于八十四岁时,诗人感叹自己高寿只是比早死者经历了更多的人生酸甜苦辣,悲欢离合,怀疑长寿的意义。
陆游认为死并不可怕,关键在于要死得坦然,于心无愧,死无所憾。《野兴》云:“此心所要常无愧,寂寞衡门死即休。”(《诗稿》卷五十八)只要问心无愧,就是没有功名,寂寞死去,也没有什么遗憾。《冬至后一日书》云:“功名久无梦,文字略存诗。丘垄归何憾,琴书付有儿。”(《诗稿》卷四十九)今生建功立业已不抱希望了,但有诗作传世,有琴书传子,便没有遗憾了。《秋兴》云:“死去真无憾,曾孙似我长。”(《诗稿》卷七十七)看到曾孙长得像自己,人丁兴旺,家业有继,诗人心满意足了。陆游追求的身后名,是个体生命价值的延伸。“死去虽无勋业事,九原犹可见先贤。”(《一编》,《诗稿》卷六十八)“粗知道义死无憾,已迫耄期生有涯。”(《啜茶示儿辈》,《诗稿》卷六十九)诗人自评“粗知道义”,在修身进德方面有所成,已感欣慰。
淳熙十六年(1189)冬,陆游罢官归里,一日夜雪,他作《雪夜小酌》云:“从来本不择死生,况复区区论祸福。雪晴着屐可登山,与子一放千里目。”(《诗稿》卷二十一)诗人以旷达的态度看待挫折,他说自己从来都不把生死看得那么重,一切自然而然,更不会把一时小小的祸福得失挂在心上。雪晴后,登山远望,胸怀开阔,所有的烦恼皆抛在脑后。
陆游《对酒》诗专论“死”:“古今共有死,长短无百年。方其欲暝时,如困得熟眠。世以生时心,妄度死者情。疑其不忍去,一笑可绝缨。区区计生死,不如持一觞。”(《诗稿》卷二十八)诗人虽困居故里,仍旷达乐观,认为人生不满百年,总有一死,人死犹如睡大觉一样,没有什么可悲的。人不要太计较生死,应及时享受现世生活,把酒畅饮,岂不快哉!
他常把生死看得很淡,“死生元是开阖眼,祸福正如翻覆手。”(《长歌行》,《诗稿》卷三十九)认为生与死只是一瞬间的事,人一闭眼生命便完结。“平生无拣择,生死均早夜。余年犹几何,久已付造化。”(《私怀》十首其九,《诗稿》卷四十)诗人闲居无聊,报国无门,心境不佳,把生死付诸天命安排。陆游每当遭遇挫折时,便对生死持消极态度。《秋思》三首其三云:“苍颜莫怪少曾开,触目人情但可哀。死去肯为浮世恋?此身元自不应来。”(《诗稿》卷五十四)诗人宦海沉浮,几起几落,饱尝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想到人情淡薄,不禁悲从中来。死去全都解脱,也许自己本来就不该来到世上。诗人对人生真是看透了,大彻大悟。《遣兴》云:“病知药物难为验,老觉人间不足娱。”(《诗稿》卷五十七)人老了,疾病缠身,药物也起不了作用,活着便是受罪,不如死去算了,人世间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陆游对死亡有着理性的认识,认为是自然规律,没有什么可怕的,应坦然对之。“去去生方远,冥冥死即休。”(《病中示儿辈》,《诗稿》卷八十五)死了一切便了。《衰甚书感》云:“譬如亭皋木,秋至叶自落。”(《诗稿》卷八十二)《信笔》云:“吾生本暂寓,无日不可死。区区迟速间,何地着愠喜?”(《诗稿》卷三十六)人来到世上,本来就如同寄寓之客,随时可死,只是早晚不同而已。死去是从哪里来又重回哪里去,自然如此,早死不必烦忧,晚死也不必欣喜。陆游真是视死如归,从容自若。“达士共知生是赘,古人尝谓死为归。”(《寓叹》二首其一,《诗稿》卷七十七)嘉定元年(1208),陆游八十四岁,作《病中观辛夷花》云:
余生垂九十,一病理一衰。旬月不自保,敢作期岁期?粲粲女郎花,忽满庭前枝。繁华虽少减,高雅亦足奇。持杯酹花前,事亦未可知。明年倘未死,一笑当解颐。(《诗稿》卷七十六)诗人感到自己已走近生命终点,生命如风中烛火,随时都会熄灭。但他仍坦然地笑对生活和生命,仍兴致勃勃地把酒赏花,享受人世间的美丽,欢度人生的最后时光。
庆元三年(1197),诗人作《龟堂东窗戏弄笔墨偶得绝句》五首其二云:“死去何忧累儿子,千钱可买市成棺。”(《诗稿》卷三十六)嘉定二年(1209)秋,陆游从容安排后事,《病少愈偶作》云:“病入秋来不可当,便从此逝亦何伤!百钱布被敛手足,三寸桐棺埋涧岗。”(《诗稿》卷八十四)要儿孙不要伤心,草草埋葬即可。
陆游还饶有兴趣地将自己与刘伶的生死观作对比。《夜读刘伯伦传戏作》云:“生本无心死可知,徐徐掩骨未为迟。一奴仅可供薪水,那得闲人荷锸随?”(《诗稿》卷八十四)晋刘伶(字伯伦)性嗜酒,作有《酒德颂》。《晋书》卷四十九《刘伶传》载:“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刘伶对死亡是坦然的,随时准备死掉便埋。陆游则说自己如死掉,慢慢掩埋也不算迟,因为自己只有一位家奴供奉薪水,没有闲人随时荷锸跟着自己,没有刘伶那样的条件,随死随埋,只好慢慢埋了。陆游将刘伶视为自己的生死同道。
陆游虽以达旷的态度看待死亡,那只是在遭受挫折或行将死亡的时候。而平日,陆游是十分珍爱生命的人。他常感叹时光飞逝,时不我待。“四时莽相代,所叹岁月奔。欢悰挽不留,白发生无根。”(《七月十一日雨后夜坐户外观月》,《诗稿》卷三十七)“老来日月速,去若弦上箭。方看出土牛,已复送巢燕。”(《北窗试笔》,《诗稿》卷三十七)“岁月不贷人,蛙声遽如许。一年复一年,老至不可御。”(《斋中杂题》四首其二,《诗稿》卷五十)“流年速似一弹指,更事多于三折肱。”(《亲旧书来多问近况以诗答之》,《诗稿》卷二十六)“人生忽如瓦上霜,勿恃强健轻年光!”(《读老子》,《诗稿》卷四十四)真是志士惜日短。
他有时还幻想挽住时光,“人生长短无百岁,八十五年行九分。堪笑痴翁作黠计,欲将绳子系浮云。”(《病中遣怀》六首其一,《诗稿》卷八十四)诗人想留住青春,永不衰老。《将进酒》云:“我欲挽住北斗杓,常指苍龙无动摇。春风日夜吹草木,只有荣盛无时凋。我欲划断日行道,阳乌当空月杲杲。非惟四海常不夜,亦使人生失衰老。”(《诗稿》卷三十六)陆游不是贪生,而是想有更多的时间建功立业。
陆游长寿,常以此自豪。“便死也胜千百辈,少留更过二三年。”(《书兴》,《诗稿》卷七十六)已至高寿,胜过许多人,诗人心满意足了。“放翁七十饮千钟,耳目未废头未童。“(《醉书秦望山石壁》,《诗稿》卷二十一)“行年七十尚携锄。”(《贫病》,《诗稿》卷三十)“岂料今八十,白间犹黑丝。”(《养生》)(《诗稿》卷五十四)“八十可怜心尚孩,看山看水不知回。”(《初归杂咏》,《诗稿》卷五十三)陆游将寿终正寝视为人生一大乐事,“年衰固应死,延促未可度。人之生实难,寿终固为乐。”(《衰甚书感》,《诗稿》卷八十二)陆游十分热爱生命,热爱生活,教育子孙要珍惜光阴。“我今仅守诗书业,汝勿轻捐少壮时。”(《小儿入城》)《诗稿》卷三十一)“已与儿曹相约定,勿为无益费年光。”(《老学庵予取师旷老而学如秉烛夜行之语名庵》,《诗稿》卷三十三)“我老空追悔,儿无弃壮年。”(《六经示儿子》,《诗稿》卷三十八)“古人已死书独存,吾曹赖书见古人。”(《读书》,《诗稿》卷四十一)陆游认为人的精神不死,他崇奉杜甫说:“古来磨灭知几人,此老至今元不死。文章垂世自一事,忠义凛凛令人思。”(《游锦屏山谒少陵祠堂》,《诗稿》卷三)杜甫的“忠义”、“文章”历代传诵不衰,杜甫的精神确如陆游期望的永不磨灭。陆游相信盖棺定论,人死后自有公论。“浮云变态吾何与,腐骨成尘论自公。”(《晚兴》,《诗稿》卷八十三)“邪正古来观大节,是非死后有公言。”(《雨夜观史》,《诗稿》卷五十一)“平生所学为何事,后世有人知此心。”(《西窗独酌》,《诗稿》卷四十一)“浮沉不是忘经世,后有仁人识此心。”(《书叹》,《诗稿》卷七)“即今讥评何足道,后五百年言自公。”(《学书》,《诗稿》卷三十七)相信自己的书法可传诸后世,被后人欣赏。“一朝此翁死,千金求不得。”(《四日夜鸡未鸣起作》,《诗稿》卷八十四)自信自己是难得的人才,死去可惜,千金难得。人的肉体生命有限,再长寿也会死亡,但精神生命却可能是无限的,可以“不朽”,后人可感知其生命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