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陆游文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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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陆游其人和斋名(6)

十下鸥亭据《宋会要辑稿·职官·黜降官九》载,淳熙八年(1181)三月二十七日,陆游为臣僚以“不自检饬,所为多越于规矩”论罢提举淮南东路常平茶盐公事,回归故里。次年三月,台评岁满,旋除朝奉大夫主管成都玉局观。是年五月二十六日,诗人作《跋东坡诗草》,末署“玉局祠吏陆某作于镜湖下鸥亭”。可知,下鸥亭为陆游故里又一斋名。《跋法帖》其末署“绍熙三载正月二十二日三山下沤亭书”。绍熙三年即1192年,说明此年陆游仍用这一斋名。“下鸥”又写作“下沤”,意思相同。“下鸥”即鸥鸟停下栖止之意。鸥鸟为一种水鸟,《列子·黄帝篇》云:“海上之人有好沤(按:沤,通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严北溟、严捷《列子译注》第3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意指人无机巧之心,异类可以亲近。后以鸥或鸥鹭指隐退闲逸、自由自在的生活和志趣。陆游罢官奉祠闲居,遂以“下鸥”名亭,以寄托其志趣。其诗中多处描写鸥鸟,如《夙兴》云:“鹤怨凭谁解,鸥盟恐已寒。”(《诗稿》卷五十二)《杂兴》云:“得意鸥波外,忘归雁浦边。”(《诗稿》卷五十九)《游东村》云:“鸥为忘机下,鱼缘得计浮。”(《诗稿》卷六十五)陆游一生积极人世,但同时又有隐逸情结,一旦遭遇挫折,此种思想便表露出来。

十一书巢淳熙九年(1182),诗人五十八岁时,闲居山阴。九月,名书斋曰“书巢”。在《书巢记》一文中,作者自述:

陆子既老且病,犹不置读书,名其室曰书巢。客有问曰:“鹊巢于木,巢之远人者。……今子幸有屋以居,牖户墙垣,犹之比屋也,而谓之巢,何耶?”陆子曰:“子之辞辩矣,顾未入吾室。吾室之内,或栖于椟,或陈于前,或枕藉于床,俯仰四顾,无非书者。吾饮食起居,疾痛呻吟,悲忧愤叹,未尝不与书俱。宾客不至,妻子不觌,而风雨雷雹之变,有不知也。间有意欲起,而乱书围之,如积槁枝,或至不得行,则辄自笑曰:此非吾所谓巢者耶?”乃引客就观之。客始不能入,既入又不能出,乃亦大笑曰:“信乎其似巢也。”(《文集》卷十八)《乾隆绍兴府志》卷七十一云:“陆放翁书巢即陆游藏书处”。《乾隆绍兴府志》,清乾隆刻本。其实藏书、读书是同一室,不能说只是“藏书处”。《读书》云:“放翁白首归剡曲,寂寞衡门书满屋。”(《诗稿》卷十四)当是咏“书巢”,“寂寞”二字正说出“书巢”的内在含义,诗人因寂寞而读书其中,又藉读书来消除寂寞。诗人投闲置散,无事可做,愁闷寂寥,只有靠读书来消磨光阴。从这年起,“书巢”之名一直用到诗人谢世前。诗中多次咏及,如《白云自西来过书巢南窗》作于淳熙十五年(1188),《书巢冬夜待旦》作于绍熙三年(1192),《书巢五咏》作于开禧元年(1205)。诗人在书巢中度过了“寂寞”的晚年。

十二风月轩淳熙十六年(1189)十一月二十八日,陆游为谏议大夫何澹所劾罢官归里,罪名最要者为“嘲咏风月”。诗人到家后便幽默地将住处取名为“风月轩”。绍熙元年(1190)秋,作者写有两绝句,诗前小序中谈到轩名的由来及含义:“予十年间两坐斥,罪虽擢发莫数,而诗为首,谓之‘嘲咏风月’。既还山,遂以‘风月’名小轩。”起此斋名,实为对何澹的讽刺。按:“十年间两坐斥”,据《宋会要辑稿·职官·黜降官九》,指淳熙八年三月罢提举淮南东路常平茶盐公事新命及淳熙十五年十一月罢礼部郎中事。《予十年问两坐斥虽擢发莫数而诗为首谓之嘲咏风月既还山遂以风月名小轩且作绝句》二首云:“扁舟又向镜中行,小草清诗取次成。放逐尚非余子比,清风明月人台评。”“绿蔬丹果荐瓢尊,身寄城南禹会村。连坐频年到风月,固应无客叩吾门。”(《诗稿》卷二十一)是自嘲,又是牢骚。此后,诗作遂多咏山阴景物,风月闲情,而征伐用世之作渐少,风格也变为恬淡闲逸。

十三老学庵陆游斋名最著者为“老学庵”。庵名起自何时,论者有三种说法:于北山《陆游年谱》认为在绍熙二年(1191)“正月二十三日以后,六月九日以前”。欧小牧《陆游年谱》定在绍熙三年。夏承焘、吴熊和《放翁词编年笺注》后附《陆游年谱简谱》则以为在庆元元年(1195)。按:当以于说为是。《文集》卷二十二《桑泽卿砖砚铭》作者自注:“放翁铭桑甥泽卿砚砖。绍熙二年六月九日,老学庵书。”“老学庵”别名始见于此文,按古人取室名、别名的一般规律,此时已有庵名无疑。欧小牧先生据诗人《题老学庵壁》诗,谓“先生庵名初见于是年(即绍熙三年——笔者注),故系此。”不知前此一年诗人署名已用“老学庵”,失考。夏、吴两先生则据作者《老学庵》诗自注:“予取师旷‘老而学如秉烛夜行’之语名庵”,定为庆元元年,不知几年前已有庵名,误。又作者《题庵壁》诗“竹间仅有屋三楹”自注:“小庵才两间。”(《诗稿》卷三十三)可知此庵之格局。陆游曾请朱熹为“老学庵”作铭,朱熹虽许诺但终不肯作。约在庆元三年(1197)底以后,朱熹《答巩仲至》第四书云:“向已许为放翁作老学斋铭,后亦不复敢着语。高明应已默解,不待缕缕自辨数也。”朱熹《泉熹集·朱文公文集》卷六十四,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朱熹此时对陆游已另有看法,但又碍于老友情面,故不易着笔。陆游此后有许多诗咏及“老学庵”,如《老学庵自规》、《老学庵夜兴》、《老学庵北窗杂书》等。嘉泰三年(1203)四月二十八日,诗人在临安作《跋临帖》,曾用“老学行庵”之名。是知陆游斋名,思想所在,亦可随寓所转移。由山阴到临安再回山阴,直到去世,诗人一直用此庵名。作者另有《老学庵笔记》即用此名。诗人晚年归隐乡里,生活渐趋平淡,以读书自娱。老而好学,正如至死不忘恢复一样,表现出奋斗不息的进取心态。

十四龟堂陆游晚年又有斋名“龟堂”。关于“龟堂”命名的时间,诗人未曾述及,论者也未谈到,只知“晚号龟堂”。陆游有《跋渊明集》一文,作于庆元元年(原作“二年”,误),岁在乙卯,即公元1195年,作者七十一岁,明确说明“书于三山龟堂”。立堂名时间大致在此时。陆游有许多有关“龟堂”的诗,这些诗中,现知作年最早的是《龟堂独坐遣闷》,作于庆元二年(1196),在山阴。诗人谢世前,于嘉定二年(1209)春还写有《暮春龟堂即事》诗。可知诗人用此堂名亦长达十多年,并与“老学庵”名交并使用。关于“龟堂”的含义,诗人没有说明,俞正燮《癸巳存稿》卷十二对此曾做过解释:“取龟有三义:《自述》云:‘拜赐龟章行旧紫,养成鹤发扫余青’,龟,贵,一义也。《长饥》云:‘早年羞学仗下马,末路幸似泥中龟’,龟,闲,一义也。《杂兴》云:‘鼻观后根俱得道,悠悠谁识老龟堂’,龟,寿,一义也。”俞正燮《癸巳存稿》卷十二,中华书局1985年版。按:此三义,陆游所述,兼而有之,但主要还是取“寿”义。诗人别号有“龟堂叟”、“龟堂病叟”、“龟堂老人”等,皆是“老”、“寿”之义,故晚年乐用之。其中有老而无用的自谦,又有年高寿长的自慰。

十五快阁庆元五年(1199),陆游以中大夫致仕。《诗稿》卷三十九有《五月七日拜致仕敕口号》、《致仕后述怀》等诗,《文集》卷十九有《会稽县新建华严院记》,末署“庆元五年八月甲子,中大夫致仕山阴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陆某撰并书丹。”致仕后居山阴,迁居“快阁”。庆元六年八月一日,作者有《居室记》,所记当指此阁。“快阁”的含义当取自晋王羲之《兰亭修禊序》中“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句。诗人晚年常在快阁中饮酒赋诗,读书品茗,怡然自得其乐。此阁以后屡经废替,遗址至今犹存,在今绍兴市西约25公里的鉴湖之畔。

十六还婴室陆游最后一个斋名叫“还婴室”。开禧元年(1205)秋,作者有诗题《读王摩诘诗爱其散发晚未簪道书行尚把之句因以为韵赋古风十首亦皆物外事也》,其中第八首云:“隐书有三景,字字当力行。……即今修行地,千古名还婴。”诗下自注:“予道室以还婴名之。”(《诗稿》卷六十三)然观陆游前此早有“道室”诗,如《道室书事》云:“五十余年读道书,老来所得定何如?”(《诗稿》卷四十五)作于嘉泰元年(1201)春。又《道室述怀》云:“养心功用在还婴,肯使秋毫有妄情?”(《诗稿》卷五十七)作于嘉泰四年(1204)春。或诗人早有“还婴”室名,具体在哪一年,这里不敢妄加断定,但至迟在开禧元年则无疑。嘉定元年(1208),诗人作《园居》云:“欲出还中止,微阴却快晴。槛花栽尽活,笼鸟教初成。身寄江湖久,心知富贵轻。还婴吾所证,手自写庵名。”自注云:“近名小室日还婴。”(《诗稿》卷七十四)“还婴”即返老还童,《上清黄庭内景经·白谷章》云:“那从反老得还婴。”《上清黄庭内景经》,张君房编《云笈七签》,中华书局2003年版。诗人一向崇尚道教,也想童颜永驻,长生不老。但诗人也自知不可能,以“还婴”名室,也只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诗人临终前还作《示儿》诗,说“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诗稿》卷八十五)至死不忘恢复。可见作者还是相信死亡的。

以上对陆游的斋名作了简略的考释,从中得出以下几点认识:一、陆游的斋名大都取自遭贬斥,受挫折,思想消沉,精神苦闷之时,我们从它们的取义中可看出诗人思想、心态和创作上的变化;反之,也可从思想、心态和创作的变化上看出所取斋名的含义。将此两方面联系起来考察,能更深一步地了解诗人。二、陆游也如多数文人一样,喜标风雅,取如此多的斋名,有时也只不过是一种雅举,未必当真,所以有时也“名不副实”。如“昨非轩”,诗人实非真的认为“昨非”,只是发一下牢骚和感慨。三、诗人爱国,始终如一,隐退闲居,并非所愿,放旷洒脱、消沉颓唐中有积极的心态在,我们不应只看其表象。这些斋名是诗人心态历程的标志,研究者不可忽视。本文曾收入《陆游论集》(杭州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题作《陆游室名考释》,此处进一步修正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