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壮好半晌也没回过神来,他不安地想:莲花这是怎么啦,是不是自己什么时候得罪她了?
二
在这个小镇上,莲花的母亲杨秀英虽然只是个开餐馆的,却小有名气,下到七里八乡的农民,上到政府的工作人员,都知道她。农民们都说,那杨秀英真是厉害,一个女人家,把个餐馆弄得红红火火,镇上的人却说,那个杨秀英啊,婊子一个,和刘书记有一腿呢,不然镇上要摆啥宴席,为啥别的地方不去,光去她那破餐馆呢?不因这个,她那生意能那么好吗?这么说有人就不同意了,说人家杨秀英和她丈夫田水明感情好着呢,你没见前些年,他们开的还不是餐馆,而是录像店,住的地方都没有,靠着那小店生活,晚上凳子合成床,白天床又拆成凳子吗?那时候,小两口亲热着呢!有人就笑,此一时彼一时也!
那时候刘书记还不是书记,只是政府的一个跑腿的,当然日子也闲,不像现在,日理万机,日日繁忙。那时候他有个外号,他刘大酒桶,不是指造型,而是指酒量。那时候他像大多数的政府工作人员一样,终日无所事事,闷得慌,于是乎天天在马大胖子的餐馆里拿了酒,就闷在杨秀英店里,一边喝酒,一边看录像。一来二去的,流言蜚语就起来了,都说杨秀英和刘书记有一腿,传得沸沸扬扬。在这个不大的镇上,两条狗咬架的小事儿,不出三天都会人尽皆知,闹得满镇风雨,这样的桃色新闻不传遍全镇那是不正常的。
先前人们议论的是流言的真假,后来议论重点变了,成了田水明有没有听到那些闲言碎语。有的人说,他肯定不知道,不然堂堂爷们儿,咋咽得下这口窝囊气?有的人却反驳,全镇都传遍了,他能不知?八成是惹不起刘大书记,只好装聋作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争论许久,没有结果,就有人闲得慌,当着面旁敲侧击地告诉田水明,看他的反应。田水明先是一问三不知,后来被问得烦了,干脆不理,翻着白眼进去睡觉了。
这些事当着田水明的面说不要紧,可是一旦让杨秀英知道了,就严重了。这个能干的女人表现出了她惊人的侦察天赋,迅速把嫌疑人分类整理,逐个梳理排查,很快查处流言的源头,是同样开餐馆的刘大胖子故意传出的。锁定了目标,就立即对其实施武力制裁。在某个烈日当空的中午,杨秀英从家里提出一把劈柴的破斧头——也有目击者称,那斧头是从刘老二的杂货铺里提来的,斧头的来源暂且不论,反正杨飞花提着一柄斧头,一路叫骂着冲进刘大胖子的餐馆,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杨秀英冲进餐馆后,直接开门见山,兴师问罪,要刘大胖子交代他的犯罪事实。刘胖子就开始负隅顽抗,拒不交代,还拿起灶台上的一把火钳,藏在背后,以防不测,一面面红耳赤,义正词严指责杨秀英血口喷人。杨秀英岂是那么好糊弄的,毫不示弱,挥着斧头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今天你不说就到棺材里说,说完就挥舞着斧头冲了上来。刘大胖子一看她那架势,早有了几分害怕,又见自己的兵器过于短小,且无利刃,处于劣势,当即尿了裤子,俯首称臣,认罪服输。
杨秀英遂狠狠教训了一番,把刘大胖子的餐馆砸了个稀巴烂,并警告说,以后若有不利流言,不管何时何地,均算在刘大胖子头上。那时就没有这么轻松了,定要他家破人亡。
有人对刘大胖子的损失进行了评估,认为不下千元,因为不光小店被砸,当时生意正好,有十几个客人都被吓跑了,走时都没结账。
杨秀英走了好久,刘大胖子仍然热汗直流,他骂着天气,说实在太热了。但人们都说他是装的,那汗是惊吓过度被吓出来的。以后数天,他魂不守舍,给客人炒菜时不是多放味精,就是少放了盐。这样,他生意日渐萧条,加之一大老爷们儿被一女人如此蹂躏欺负,他也感觉脸面无光,终于退了房租,关门大吉。精明的杨秀英则适时该行,盘下了那店,事业也从影视业,转向餐饮业,开起了餐馆。据密切关注此事动向的人分析,杨秀英砸餐馆事件,乃是另有图谋,早有预谋,是一场商业战争。
开始的时候,小镇的人对杨秀英开餐馆的前景并不看好,他们一致认为隔行如隔山,杨秀英能搞到老百姓喜欢的碟片,却未必能做出像样的饭菜。即便客人满意,也未必就干得长久,因为镇上有几家单位,比土匪还难应付,吃饭一概签单,签单又不付账。你若不接待,他们便威胁:不接待,行,那以前签的单还算不算数啊?如此这般,吃垮东家吃西家,吃垮这家吃那家,好几家餐馆都被活活吃垮了,这也就是马大胖子的餐馆一直不温不火要死不活的根本原因。
不想那杨秀英盘下餐馆后,竟开得风生水起,生意兴隆。人们都说城里人现在就好这口,叫这农家菜,叫绿色食品。那些前来就餐的单位,虽然还签单,但账却结得爽快。但有评论员称,这一切,都与刘大酒桶不无关系。因为在杨秀英转行开餐馆的时候,刘大酒桶也仕途得意,一路青云直上,直至坐上镇头把交椅的位置。有分析人士指出,这与他那一身的酒量不无关系,在这个小镇上,酒量决定仕途。甚至进一步指出,刘大酒桶,不,刘大书记前几年日日喝酒,就是锻炼酒量,为今天打基础做谋划的。
不过两年工夫,杨秀英不仅扩大了餐馆规模,还在街上买了地基,建了一幢闪闪发光的大楼房。乔迁那日,杨秀英夫妇大摆筵席,宴请八方,镇上稍微有点头脸的人,多半来了。刘书记更是一马当先,率领镇政府人员悉数前来捧场,还亲自书写了“秀英酒楼”的店名,制成烫金大扁,挂了上去,以贺乔迁之喜。此事使田水明受宠若惊,把刘书记请到上席,极力敬酒。那桌席上坐的,都是打个喷嚏,也能让几十户百姓家发场地震的官员,见了刘书记也纷纷举起酒杯。
刘大书记大手一挥,说:“且慢且慢,今天是田水明杨秀英夫妇乔迁之喜,我怎能喧宾夺主,大家要敬,就敬他们夫妇二人,祝他们生意兴隆吧!”
田水明当即惊出一身大汗,忙不迭道:“不敢不敢,诸位领导一心一意为百姓,披肝沥胆解民忧,这一杯该我敬你们才是。”
刘书记一伙了,喜得笑容满面,客气几句,一饮而尽。
杨秀英忙前忙后,笑靥如花:“今天几位领导光临,我万分荣幸,来,我也敬大家一杯。”
刘书记油嘴一抹,说:“好,这家酒楼,这桌酒菜,就是我镇政府与民同乐的桥梁啊,是榜样,是典型,大家就喝了这一杯吧!”
此时此地,刘书记的话无疑是最高指示。一伙人忙不迭举杯,喝得好不干脆。
刘书记不愧是领导,连喝数杯,面不改色,放下酒杯,指着旁边的派出所黄所长指示说:“小黄,四处转转,看有没有人弄虚作假。”
黄所长顿时目光如炬,四处扫视,严密排查,最后目光落在杨秀英的杯子上,笑道:“报告领导,杨老板没有完成任务,留有半杯。”
杨秀英立刻嗲声嗲气,嚷了起来:“刘书记呀,黄所长呀,人家是女同志嘛,酒量不行,再喝就要醉了,你们可要特殊照顾哟!”
好个刘书记,此刻铁面无私:“这可不行,现在我们树文明新风,讲男女平等,这一杯是指标,是任务,一定要完成!”
杨秀英无可奈何地说:“那好吧,我就先喝了。”似乎是喝猛了,呛得脸红脖子粗。刘书记忙上前,关切地问:“要不要紧?”
在这个时候,餐馆前任老板刘胖子突然呕吐起来,醉薰薫地站起,喷着酒气说:“妖里妖气的,这是喝酒,又不是喝耗子药,要紧个鸡巴?”
刘书记面露不悦,沉声说道:“你喝醉了,快回家休息一下吧。”
刘胖子打了个酒隔,说“醉个吊,这点破事儿,我心里清楚得很。”他指着杨秀英又说,“没得老子,你会有今天?”
黄所长脸一沉,说“刘大胖子,你这是酗酒闹事!”
刘大胖子呸的一声,一口浓痰射向黄所长。黄所长面色青铁,怒道,“你他妈的先是酗酒闹事,妨碍社会治安,现在又袭警,可以拘留了!”说着咔嚓一声,给刘大胖子双手套上一对钢镯子,推推攘攘,押了出去。
事后有目击者分析,逮捕刘胖子,乃是刘书记的意思,因为他亲眼看见刘书记冲黄所长使了个眼色。但也有人持不同意见,认为黄所长调来一年多了,寸功未建,毛贼都没抓到过,面子上挂不住,此时见书记在此,建功心切,还需吩咐指示?分歧虽有,共识也有,大家一致认为,杨秀英和刘大书记,关系确实非同一般。
三
有观察人士指出,刘书记不仅对田水明杨秀英夫妇处处照顾,对他们的女儿莲花也是呵护备至,视如己出。
事实正是如此,刘书记对莲花真的不错,在街上遇到莲花,刘书记总会给她买点零食或是给些零用钱。有的时候莲花和伙伴们相约出游,镇子里游山玩水,遇到刘书记,不打招呼,这位小镇最高元首也必定停车,冲莲花和蔼地招手说:“走,莲花,刘叔叔送你们回家。”
伙伴们都羡慕地说,“刘书记待你可真好。”
莲花也弄不明白,刘叔叔对别人很严肃,对自己怎么这样好呢?莲花有些奇怪,但她才懒得去琢磨呢,她着急的是彬子怎么还不追自己。
莲花觉得等下去不是个办法,像彬子这样的笨蛋,不给他点暗示,怕是不行了。于是她找了个借书的接口,来到了彬子家,在彬子的书柜里翻啊翻,找了好久都找不到好看的一样。其实,她故意磨磨蹭蹭,是在等彬子的表白。莲花脸红彤彤,心呯呯跳,焦急万分地等待着,盼望着,可彬子木头似的呆在那里,啥也不说。莲花等得不耐烦了,胡乱抽出几本来,也不看是什么书,拿着便走。这时候彬子忽然在后面叫了她一声。
莲花心里一紧,暗想,这个木头是不是开窍了,是不是要对自己吐露心声了?不由得心跳加速,气也变了。不曾想,彬子顿了又顿,局促地搓了搓手,嗫嚅地说:“莲花,我这里有一本新出的《武当文学》,上面有一篇《随风而去》写得不错,你要不拿去看看?”
莲花的心悠地一凉,恼不可遏地一跺脚,恨恨地说:“看你个大头鬼!”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彬子家出来,莲花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小跑起来。不知怎么的,跑着跑着,泪珠就落雨似的滚下来了。最后,她跑到街边一片竹林边坐下,看看附近没有人,就捂着脸哭了起来。风徐徐吹过,竹林如一道道碧绿的大海,潮水涌来涌去,沙沙作响。
正在莲花伤心之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莲花微微抬起头来,只见有人递来一块手帕,不及多想,抓了过来,胡乱地擦脸。眼泪抹尽,抬头看时,才发现是大壮,吃了一惊:“怎么是你?”
大壮不予置答,却问:“谁惹你不开心了?”
莲花红着脸,说:“没谁。”
“那你哭什么?”大壮问。
莲花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但见他一脸关切,便说:“是我自己不开心嘛。”
大壮说:“你不开心哭出来就痛快了,可我看得心里难受。”
莲花心里暖暖的,嘴上却说关你什么事?说着,站起来就走。那时候她窘得要命,大壮在后面说了句什么她也没听清。
没过几天,莲花就收到一封情书,是大壮的。莲花看着看着,心就剧烈地跳起来,跳得她险些喘不过气来。莲花思索了好久,给他回了一封信,说就既然你如此爱我,那我就给你个机会吧。
大壮收到回信,别提有多高兴,一天到晚笑个不停,想憋都憋不住。过后,他强压住心中喜悦,时常装装着若无事的样子,一天到晚在莲花家餐馆附近转悠,瞅机会和莲花多见见面多说说话儿。一个逢街的早晨,大壮远远看见莲花提着篮子去了菜市场,好不欢喜,立刻拿了菜篮,眉开眼笑地跟了过去,小声说:“莲花,晚上我在街边那片竹林下等你。”
“不去。”莲花说。
大壮问:“为什么?”
莲花说:“不为什么。”
大壮就急了:“不管你去不去,反正我一定在那里等。”
莲花话迟疑了一下,低声说:“要是天上下雨怎么办?”
大壮听了这话就知道有希望了,赶忙深情地说:“别说天上下雨,就是下刀子我也一定去。”说完,也不等莲花说话,转身就走了。
听了大壮的话,莲花羞得脸直发烫,好半晌也没抬起头来。她埋头在那里挑菜,挑了好久,小摊老板不耐烦了,大声提醒她,她赶忙回过神来,胡乱称了几斤。那菜乱七八糟地放在菜篮里,她的心,比那菜还乱。
晚上,月光皎洁,繁星满天,淡淡的清光洒在大地,像一层薄薄的霜。田野里一片清凉,寂静的夜里,只听秋虫唧唧,莲花的心,却打鼓似般咚咚地热闹着。白天里,她时刻盼着太阳快点落山,后来快要天黑了,她的心又紧张得要死,又巴不得太阳晚点落山。好不容易鼓着勇气出来,她感觉怪怪的,欢喜中透着害羞,期待中透着害怕,仿佛不是去约会,而是去做贼。她猛吸几口气,大着胆子朝那片竹林走去,大壮早已在焦急地等在那里了。
“你找我来,有什么事么?”莲花搓着衣角,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大壮似乎也很紧张,低了头,说:“没,没什么事。”
听了这话,莲花竟有一丝莫名的失落,此刻的他,竟然期待着对方说些什么。
莲花紧咬嘴唇,失望地问:“真没什么事吗?”
大壮侷促了半天,扭捏着小声地说“真,真没什么事。”
莲花气道:“没事我就走了。”她嘴上这样说着,脚步却并没有移动。
大壮有点急了,忙道:“我有话对你说……”
莲花的心蓦然绷紧了,既希望大壮说如何想念自己如何喜欢自己之类的话,又害怕听到那些。她看了看手上的表,装着有事的样子说:“什么事快说,我要回去了。”
大壮也紧张得厉害,为了镇定自己,他摸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用打火机去点,可一连点了几次,都没点到,还差点把自己刚冒出来的胡子给烧了,好不容易弄着了,不料只了抽一口,就被呛得连连咳嗽,狼狈不堪。大壮的傻样儿,惹得莲花禁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大壮抓住机会,猛地抓住了莲花的手:“莲花,我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想看看你,听听你的声音。”
一股莫名的紧张笼罩着莲花,羞得她连头都抬不起来了,说:“在一个镇子上,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什么好看的嘛?”
大壮说:“不,你好看,你太好看了,你比大明星还漂亮,怎么不好看?”
莲花的心扑扑乱跳,娇嗔道:“尽说好听的骗人!”
“骗你是小狗!”
“你本来就是小狗。”
“我要是小狗,那你也是,我们就是一对小狗。”
莲花嘟着小嘴,故作生气说:“不理你了,我要回家了。”
大壮急了,一把拉住她的手,说:“过会儿再走,还早哩。”
莲花想抽回手,却被大壮紧紧握住不放,抽几下没抽出来,才觉得身上的力气不知跑哪儿去了,全身软绵锦的。趁莲花不留神,大壮蓦地将嘴唇压在了莲花的嘴上,莲花小脸发烫,推开他说:“不理你了!”,转身便走,大壮可吓坏了,以为莲花真恼了,忙不迭拦在前面,说:“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流氓。我错了。”
莲花见他紧张的模样,心里受用,说:“再有下次我就真生气了。”
知是虚惊一场,大壮松了口气,“是是,下次打死我也不敢了。”
莲花说:“我真要走了,回去晚了要挨骂的。”
走出没多远,就听见大壮在身后喊,问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莲花没有回答,脸热心跳地跑得更快了,回到家门口还吁吁气喘。她推门进去,父母正在看电视。杨秀英问:“从哪里回来的?”
莲花定了定神,装着轻描淡写地说:“去串串门。”
杨秀英说:“这么大的姑娘了,还整天东游西逛,像什么话?”
莲花自幼便很怕妈妈,不敢说话了。
“真不知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们省心。”杨秀英叹了口气又说:“有钱人家的孩子就这样没出息,连个高中也考不上,你年纪还小,我和你爸商量过了,送到城里再复读一年。”
莲花嗯了一声,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