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思辨的禅趣:《坛经》视野下的世界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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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序三 文盲手里的旅游图

翻译经典会出问题,本土经典一样问题重重。现在我要讲的这部《坛经》,版本众多,其中有不同人的不同抄写,也有不同时代人的不同窜改,错别字自然更是少不了的。种种说法互相出入、互相矛盾,莫衷一是。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你拿到好几份北京旅游图,有的把颐和园画在北城,有的把颐和园画在南城,有的干脆就没有颐和园,你还会毫不犹豫、义无反顾地拔脚就走么?

经典大多都是这样,成书的过程和现代出版业截然不同。我们很容易拿现代生活的习惯来套古人,以为某位大师写了一部书,给出版社投稿,经过三审三校,最后主编签字,印刷出版。但古人既没有这样的出版流程,更少有著作权意识,成书过程往往是累积型的:学生抄了一些笔记,学生的学生整理这些笔记,不知又是哪一代的学生在这些笔记整理稿上删删改改,又不知什么时候就突然成书了。这样的书往往被冠上祖师爷的名号,但谁也说不清究竟有多少内容才属于祖师爷自己。再者,不同的学生有不同的笔记,不同的笔记又有不同的流传,如果各自成书,当然内容不同。大家熟悉的《论语》就有着这样的经历,之所以我们现在只看到“一部”《论语》,只是因为其他版本的《论语》都失传了而已。《老子》也是一样,并不存在一位“老子”骑青牛西出函谷关,被关尹拦着,不得不写下五千言的事情,即便在郭店竹简本《老子》出土之前,《老子》文中被增删、润色的铁证便已经被史家的火眼金睛给发现了。至于我们一般读的通行本《老子》是晚到唐朝才基本定型的本子,所谓“道”为上篇、“德”为下篇,五千言,八十一章云云,这都是唐玄宗搞出来的,圣旨一下,古籍原貌尽失,再等时间一长,人们忘记了当初这个缘由,就以为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老子亲笔写下的完整版本的原貌,而在这种张冠李戴的基础上大谈老子如何如何,这种事居然还很常见。大家可千万别以为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通行本《老子》就是《老子》自古以来始终不变的样子。

经典往往如此,佛家更有甚之。和尚们普遍比儒家更缺乏学术态度和历史精神,再加上神道设教的手法,便给后人摆出了一座空前巨大的迷魂阵。有时候我们简直可以这样形容:一切细节都是可疑的,只有信仰是真实的。那么,回到旅游图的那个比喻,我们拿着一份旅游图,想从北京站去颐和园,我们如果想把路走对,就不得不参照其他版本的北京旅游图,当然,还要学会认字,学会看坐标、比例尺和地图符号。

走到目的地并不容易,不是拔脚就走,稀里糊涂就能到的。佛陀可以说是第一个成功的探路者,当初他老人家为了探明这条路可真花了不少工夫,吃了不少苦头,最后终于把路探明白了,也就成了佛了——佛的意思就是“觉悟的人”。佛教早期一直把佛陀当作一位“觉悟的人”、一位伟大导师来看待的,佛陀变成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形象那是很后来的事。

所以,我们要想达到佛陀给我们指出的那个目的地,就得认真学习他老人家留下来的地图。——这就好像,马克思这位伟大的革命导师是另一个领域里的“觉悟的人”,如果我们想到达共产主义,首先得好好研究《资本论》,还要小心辨明哪些人在搞修正主义,可千万别被他们带上歪路。当然,扔下《资本论》不看,供一个马克思像天天烧香磕头,恐怕永远也到不了共产主义。

但如果你一定要穷追不舍地问:把《资本论》读通了是不是一定就能进入共产主义,也就是说,真把佛法搞通了是不是一定就能解脱生死轮回之苦?——这,就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之内了。

不同根器的人如何从北京走到上海?

另一个常见的说法是:地图们看似互相出入、互相矛盾,其实并不矛盾,因为那是针对不同根器的人而分别设计的,至于最终结果,条条大路通罗马。

这种说法现在很是流行,如果追溯源头,至少《坛经》里的慧能大师就这么说过,而且,与禅宗同时的唐代几大宗派也有这样的说法,这在唐朝看来是个公论,而唯一的问题是,每一派说的都不一样,天台宗说当初佛陀说法一共分为五个时期,针对不同根器的人分别讲授不同的经典,从一开始的《华严经》一直讲到最高级的《法华经》,所以《法华经》才是佛的终极真理。不用问,天台宗主推的就是《法华经》。

可是,别的宗派也这么看吗?当然不是。比如华严宗,他们也把佛门经典分成五等,《华严经》是最高的一等,比任何宗派的任何经典都强。

就连唐僧的法相宗也未能免俗,他们是把佛陀说法分为三个阶段,前两个阶段是佛陀针对根器浅的人讲的方便法门,只有第三阶段讲的自己这一派的内容才是核心奥义、终极真理。

所以对一般老百姓来讲,眼界越窄就越容易自信,眼界越宽就越容易糊涂。老百姓一般也不清楚这些、不关心这些,他们常常认为僧侣集团是紧密团结在以佛陀同志为核心的佛法光辉周围,哪知道这些大德高僧们分门立派,争执不休,甚至水火不容。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佛门也不例外。

是的,佛教越发展流派越多,就说中国佛教吧,我们比较熟悉的除了禅宗之外,还有密宗、净土宗、唯识宗等等,各有各的说法,大宗之下又有小派,比如禅宗又分顿宗和渐宗,顿宗又分临济宗、洞曹宗等等。唐朝的调和论我们已经见识过了,都是抬高自己、打击别人,现在的调和论就温和多了,大约是因为没有多少人还真正在佛学理论的追求上像古人一样较真了,他们常说的是:佛法只有一个,但因为世人根器不同,所以佛法要因人施教。这就好像同样为了让学生们通过小学数学的全国统考,有的辅导班推行一天二十四小时的题海战术,有的辅导班推行兴趣教学法,有的则推行自学成才,如果你缺乏意志力,那就选个管理严格的辅导班,如果你意志力很强,那就努力去自学成才。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总有一款适合你,而最后的统考则是一样的。

我们也可以把所谓根器比作钱财,同样是从北京到上海,有钱人可以坐自己的专机,走一条直线直达上海,钱少点的人可以坐火车先到天津,然后坐长途车到塘沽,再坐船走海路南下。如果我们把这两条路线标在地图上,很容易会发现它们的不同。但是,不会有任何一份交通图告诉你从北京到上海的正确路线是步行一直往北走。这就是说:从北京到上海,可以有无数条正确的路线,但并不是所有的路线都是正确的。也就是说,确实有无数条道路都可以让不同根器的人修成正果,但不是所有的道路都可以达到这个目的。——持调和论的人往往会犯这个错误,把“无数”等同于“所有”。

如果我们考察佛教的历史,更会发现其派别冲突之大远远超乎现代人的想象。现代持调和论的人往往把调和论的适用范围无限放大,他们不像古人那样爱较真了。佛教在历史上长久以来都是流行辩论的,既有同一个寺院、同一个派别的内部辩论,也有不同寺院、不同派别的辩论,更有和教外人士的辩论。古代的很多佛教徒相信:佛法是越辩越明的。尤其骇人的是,印度的早期辩论甚至充满血腥色彩,输的人会被割下舌头。当然,他们并没有杀生,只是割舌头而已。印度佛教发展出了强大的逻辑学,实在是有些现实压力的。

所以,关于佛教的真理与派别,既有着条条大路通罗马的一面,也同样有着冰火不相容的一面。所以佛教当中才有所谓“正信”,只有持正信的人才是真正的佛教徒,其他人则是歪门邪道。

正信当中有着无数法门、无数途径,但并非所有的法门与途径都是正信。极端的情况正如斯威夫特所言:“我们身上的宗教,足够使彼此相恨,而不够使彼此相爱。”

这些描述可能会让一些现代人不大习惯。是呀,时移世易,以前的和尚们主要是修行、学习、辩论、执著地探索最高真理,随着佛教的发展和越来越中国化,和尚们的宝贵时间就更多地被开光、做法事占去了。佛教徒从出世的、实践型的哲学家渐渐变成了入世的心理医师。

我们这里看的既然是历史,也就更多地接触着佛教往昔的一面,那时候的真理争夺战常常让人目不暇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