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思辨的禅趣:《坛经》视野下的世界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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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神会不哭

大师先天二年八月三日灭度,七月八日唤门人告别。大师先天元年,于新州国恩寺造塔,至先天二年七月告别。

大师言:汝众近前!吾至八月欲离世间,汝等有疑早问,为汝破疑,当令迷者尽使与安乐。吾若去后,无人教汝。法海等众僧闻已,涕泪悲泣。

惟有神会不动,亦不悲泣。六祖言:神会小僧,却得善不善等,毁誉不动!

余者不得。数年山中更修何道!

大师言:汝今悲泣,更忧阿谁?忧吾不知去处在!若不知去处,终不别汝。

汝等悲泣,即不知吾去处;若知去处,即不悲泣。

性无生无灭,无去无来。汝等尽坐,吾与汝一偈,真假动静偈,汝等尽诵取。见此偈意,汝与吾同,于此修行,不失宗旨。众僧礼拜,请大师留偈,敬心受持。

偈曰:一切无有真,不以见于真,若见于真者,是见尽非真。若能自有真,离假即心真,自心不离假,无真何处真!有情即解动,无情即不动,若修不动行,同无情不动。若见真不动,动上有不动;不动是不动,无情无佛种。能善分别相,第一义不动,若悟作此见,则是真如用,报诸学道者,努力须用意,莫于大乘门,却执生死智!前头人相应,即共论佛语;若实不相应,合掌令欢喜。此教本无诤,诤即失道意,执迷诤法门,自性入生死。

唐玄宗的时代是一个辉煌的大时代,如果放眼世界的话,这个时候的唐长安城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盛唐文化之繁荣兴盛也是同时代的翘楚。唐玄宗先天二年八月三日,这一天不知道该不该算一个沉痛的日子,因为就是在这一天,陪伴了我们这么久的慧能大师圆寂了。

据有些版本的说法,慧能是病死的,也许解脱成佛之人也免不了有个头疼脑热。这个说法肯定会对那些求佛拜菩萨保佑无灾无病的人是个不大不小的打击,那就不予采信好了。

慧能圆寂了,《坛经》原文用的词是“灭度”,这和圆寂是一个意思,当然还可以用涅槃、归真等等不同的字眼,意思都是一样,如果勉强翻译成我们俗家的话,就是“死了”

但是,仔细辨析的话,死和圆寂、涅槃的意思其实很不一样。比如,对慧能影响很大的那部《涅槃经》肯定不能翻译成《死经》或者《逝世经》。

佛教的四法印我已经在前边介绍过了一些,“涅槃寂静”就是四法印之一,一个人如果达到了涅槃境界,就超脱了一切烦恼,解脱于生死轮回,这是佛教早期所追求的至高目标。所以,一个人如果圆寂了,当然是件天大的好事。

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难道说慧能大师直到今天才超脱于烦恼、解脱于轮回么?他老人家难道不是早已经顿悟成佛了么?

是的,他老人家的确早已经涅槃了,实在是涅槃的概念一方面被搞得越来越复杂,另一方面又被简化为对修行者之死亡的一种敬称,《坛经》这里就是在后一层意义上而言的。

慧能在圆寂之前的一年就为自己建造了一座墓塔,又在死前的一个月向弟子们告别。慧能说:“下个月我就要离开人世了,你们有问题的就赶紧问,我要趁着这最后的一点时间给大家释尽疑惑,使你们人人安乐。等我过世之后可就没人教你们了。”

法海等一众弟子听老师这么一讲,无不悲伤流泪,只有神会无动于衷,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们先来思考一下:法海他们和神会,到底谁的反应才是符合“禅意”的?

在我现在这个上下文背景下,肯定多数人都会猜神会,但是我们得想想,假如你切身处在一座寺院里,老住持当着你的面交代遗言,大家都在一旁悲伤流泪,你说你会怎么办?

我们接下来要考虑的一个问题是:如果说神会的反应符合禅意,理论依据是什么呢?

慧能说:“没想到神会这个年轻人倒是能做到心念与善念相一致、没有任何恶念的境界,无论毁誉都不动心呀。你们其他人却做不到这一点,你们也真是的,在山中这么多年,修的都是什么道呀!”

慧能是高度评价神会的,现在情况很明显,从禅意来讲,神会是合格的,其他人是不合格的。但是,如果我们拿前边讲过的那些禅宗道理来衡量一下的话,会发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如果我们的心要“念念无住”,如果我们要做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那么,在悲伤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应该流泪了。多年相伴的老师马上就要离开了,悲伤之情在所难免,哭一哭也是很正常的呀。

日本禅宗有过一则故事(具体人名和出处我记不起来了,本着“念念无住”之心,我就不去查了),说一位修为很高的女弟子刚刚死了女儿,她痛苦悲泣,一连好多天。同门看到了都不以为然,说:“你都是一个得道的人了,怎么能这样呢?”但师父却说:“一个得道的人就是这样的。”

现在,两件事情并在一起来看,到底谁说得对呢?

我们有必要看一下慧能接下来说什么:“你们这么悲伤流泪,难道是不知道我死后的去处吗?放心吧,如果我连自己死后的去处都不知道,是不会和你们告别的。你们悲伤哭泣,说明你们不知道我死后的去处,如果你们知道了,也就不会哭了。人的本性无生也无灭,无去也无来。你们都坐下,我送你们一个《真假动静偈》,你们好好领会吧。领会了这个偈子,你们就会达到我这样的认识水平了。”

——慧能所说的“死后的去处”,虽然说了,却没明说,只说自己知道,然后就转到本性的无生无灭、无去无来了。如果联系起来看,从字面上讲,慧能前辈从没活过,自然也无所谓死去,从不曾来到这个世上,自然也无所谓将要去向哪里。由此推论,生死问题只是一个假问题。但是,佛门又常说“生死事大”,说佛陀之所以向世人传法就是为了解决“生死事大”这个头等问题,慧能自己在前边也谈到过的,怎么到了现在又成了一个假问题呢?

很难理解。但我们按照涅槃的一种通行理论来讲,慧能虽然早就解脱成佛了,但肉身还在,有肉身在就说明解脱得还不够彻底,所以这种涅槃叫做“有余涅槃”,等哪天肉身也不在了(死了)之后,这才获得彻底的涅槃,也就是“无余涅槃”。所以,早已经获得有余涅槃的慧能前辈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进入无余涅槃了,而无余涅槃是一种极高的境界,是许多修行者毕生的追求,能够这样涅槃当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好比一位净土信徒,念了一辈子阿弥陀佛,临终之时知道自己就要往生西天极乐世界了,肯定是很高兴的。以常理而言,只要有信心自己把功夫都做到了的,肯定盼着自己早死。早死才能早脱苦海、早上天堂。所以,要死了,这是一辈子里最大的好事,高兴都来不及,怎么能有悲伤呢?

现在回到方才你在寺院里听老住持临终嘱托的场景,明白了这些道理,你会怎么面对他的死呢?哈哈大笑,对老住持说:“您可算要圆寂了,这真是太好了,我真替您高兴!”——如果你真这么做,肯定会被大家打出来的。按理说你虽然应该替老住持高兴,但还是应该有些悲伤,因为这就像你的一位亲人接到了来自外国的一份聘书,那是一个天堂一般的国度,工作很轻松,待遇还特别高,你为他感到高兴,但毕竟他这一去你们就很难再有见面的机会了,想到这一层,你又会觉得悲伤。

那么,你的悲伤既然是自然而然的,流露一下当然是符合禅意的吧?——可是从传统佛教的“四圣谛”来看,你的这种悲伤正是属于苦谛当中的“爱别离苦”,也就是与所爱之人别离而带来的痛苦,如果你连这个“爱别离苦”都没有看破,显然距离解脱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再来对比一下慧能的圆寂和那位满怀丧女之痛的信徒,抛开“自然而然的感情流露是否符合禅意”这个问题不谈,慧能是清楚知道自己死后的去处的(应该就是无余涅槃),从此跳出轮回、脱离苦海;而那位信徒应该也同样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女儿只是像一个凡夫俗子那样死了而已,她的去处仍然是轮回苦海。所以,同样是死,去处不一,一喜一悲也算正常。那么,这位信徒是否也没有看破“爱别离苦”呢?

越往深里想,就越不容易想清楚。也有学者猜测,说这一段明显贬低法海一帮人,唯独把神会抬高出来,想来是神会的弟子们特意加上去的。如果我们也有一点得道的风骨,多把人往好处想的话,这个意见就忽略不计好了。

慧能临终传下的《真假动静偈》,说的还是以前那些意思,但有几句值得提出来讲讲,就是:有情即解动,无情即不动。

若修不动行,同无情不动。

若见真不动,动上有不动。

不动是不动,无情无佛种。

这是说,有生命的东西都有“动”这个属性,而无生命的东西是没有这个属性的。如果我们坐禅入定,也学那些无生命体一样一动不动,这对修佛来讲是南辕北辙的。无生命的东西是没有佛性的,怎么搞也不可能解脱成佛。

我前面讲“风动幡动”的时候,提到过这个“动”的理论依据,慧能正是基于这种认识反对坐禅的。

众僧既闻,识大师意,更不敢诤,依法修行。一时礼拜,即知大师不久住世。上座法海向前言:大师!大师去后,衣法当付何人?大师言:法即付了,汝不须问。吾灭后二十余年,邪法缭乱,惑吾宗旨。有人出来,不惜身命,定佛教是非,竖立宗旨,即是吾正法。衣不合传。汝不信,吾与诵先代五祖传衣付法颂。若据第一祖达摩颂意,即不合传衣。听吾与汝颂,第一祖达摩和尚颂曰:“吾来大唐国,传教救迷情,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

第二祖慧可和尚颂曰:“本来缘有地,从地种花生,当本元无地,花从何处生?”

第三祖僧璨和尚颂曰:“花种虽因地,地上种花生,花种无生性,于地亦无生。”

第四祖道信和尚颂曰:“花种有生性,因地种花生,光缘不和合,一切尽无生。”

第五祖弘忍和尚颂曰:“有情来下种,无情花即生,无情又无种,心地亦无生。”

第六祖慧能和尚颂曰:“心地含情种,法雨即花生,自悟花情种,菩提果自成。”

能大师言:汝等听吾作二偈,取达摩和尚颂意。汝迷人依此颂修行,必当见性。第一颂曰:“心地邪花放,五叶逐根随,共造无明业,见被业风吹。”第二颂曰:“心地正花放,五叶逐根随,共修般若慧,当来佛菩提。”

六祖说偈已了,放众人散。门人出外思惟,即知大师不久住世。

预言身后事——

弟子们听完了《真假动静偈》,明白了老师的意思,也就不敢多说什么了。法海突然问了个敏感问题:“老师,您老人家去世之后,衣钵传给谁呢?”

——这个问题,问的就是那件要命的袈裟。看来法海还是按着一脉单传的意思来理解的,关心的是慧能选谁来作唯一的传人。

慧能说:“佛法我都传完了,你就别多问了。在我死后二十多年,将会有各种邪法出现,乱我顿教宗旨。那时候会有人站出来,不惜性命,评判是非,重立我的宗旨。这个人,就是我的传人。至于袈裟嘛,我看就别再往下传了。哎,你们可别觉得我这么做是欺师灭祖,我来给你们念一下前任五代祖师爷的《传衣付法颂》,按照达摩老祖的意思本来就不该以袈裟相传的。”

达摩的颂是这样的:“吾来大唐国,传教救迷情,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至少从字面上看,没看出慧能说的那个意思。也许是“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预示着禅宗将来会自然而然地分为五家,分别光大佛法,所以也就没有衣法单传的必要吧。

“一花开五叶”是禅宗很著名的一句话,是说在慧能之后弟子们分头弘法,到了唐朝末年,先后创立临济宗、沩仰宗、曹洞宗、云门宗、法眼宗。慧能禅法分为五家,是为“一花开五叶”,五家的源头全在曹溪,所以还有个“曹源一滴水”的说法。

回过头来想想达摩的话,如果我们相信他老人家法力无边,具有预言能力的话,他的预言显然是非常准确的;如果对特异功能持怀疑的话,那就可以怀疑达摩的这个偈子到底是谁写的,又是在什么时代写的。如果这样一想的话,我们这部敦煌本的《坛经》虽然出处很早,但至早也是唐朝末年才成书的。而且达摩又不是唐朝才来华的,为什么偈子会说“吾来大唐国”呢?显然是不懂历史的人在此作伪。

也有学者根据慧能说的死后二十年如何如何,推测“这个人”是指神会。那么,我们把两个看法结合起来,就可以推测这个版本的《坛经》很可能是神会的后人编纂出来的,这一段内容也是神会的后人伪造进去的。考之其他版本的《坛经》,慧能说的不是二十年后而是七十年后,这个预言肯定不是针对神会而发的。

为什么慧能不传袈裟了,这个问题也很复杂。如果根据《曹溪大师别传》,慧能说自己自从得了袈裟之后连番受到刺客追杀,好几次险些小命不保,所以,为怕后人也落得同等遭遇,袈裟还是不传为好。从此,传法的凭证就从袈裟变成了《坛经》。

现实主义的说法是,神会在滑台大会上指证神秀一系不是禅宗嫡传,一个重要理由就是神会没有得到弘忍的传法袈裟。那么,你神会既然这么讲,你是慧能的嫡传,你倒是把袈裟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呀!但是,一面对这个问题,神会就开始语焉不详,说这个袈裟现在不在我这儿,是在那个谁谁谁那儿。至于在《坛经》里补上这么一段把传法信物由袈裟改为《坛经》的话,也许是神会一系在为自己没有袈裟而作的开脱。

这件袈裟到底下落何在,一团乱麻说不清;袈裟到底存不存在,也一样的扑朔迷离。唐中宗曾经下旨要召慧能进京,这份诏书里明确提到传法袈裟,而胡适曾有专论考证史料中这份诏书是后人伪造的。种种史料复杂矛盾,多般考证疑云密布,面对此情此景,还是一个“信”字最简单呀。

六祖后至八月三日食后,大师言:汝等依位坐,吾今共汝等别。

法海问言:此顿教法传受,从上已来,至今几代?

六祖言:初传受七佛,释迦牟尼佛第七。大迦叶第八,阿难第九,末田地第十,商那和修第十一,优婆鞠多第十二,提多迦第十三,佛陀难提第十四,佛陀密多第十五,胁比丘第十六,富那奢第十七,马鸣第十八,毗罗尊者第十九,龙树第二十,迦那提婆第二十一,罗侯罗第二十二,僧迦那提第二十三,僧迦耶舍第二十四,鸠摩罗驮第二十五,阇耶多第二十六,婆修盘多第二十七,摩拏罗第二十八,鹤勒那第二十九,师子比丘第三十,舍那婆斯第三十一,优婆堀第三十二,僧伽罗第三十三,婆须蜜多第三十四。南天竺国王子第三子菩提达摩第三十五。唐国,僧慧可第三十六,僧璨第三十七,道信第三十八,弘忍第三十九,慧能自身当今受法第四十。大师言:今日已后,递相传受,须有依约,莫失宗旨!

法海又白:大师今去,留付何法?令后代人如何见佛?六祖言:汝听!后代迷人,但识众生,即能见佛。若不识众生,觅佛万劫不得见也。吾今教汝识众生见佛,更留见真佛解脱颂。迷即不见佛,悟者即见。法海愿闻,代代流传,世世不绝。

六祖言:汝听!吾与汝说,后代世人,若欲觅佛,但识佛心众生,即能识佛。即缘有众生,离众生无佛。心迷即佛众生,悟即众生佛。愚痴佛众生,智慧众生佛。心险佛众生,平等众生佛。一生心若险,佛在众生中;一念悟即平,即众生是佛。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自若无佛心,向何处求佛!

大师言:汝等门人好住。吾留一颂,名自性佛真解脱颂。后代迷人,闻此颂意,即见自心自性真佛。与汝此颂,吾共汝别。颂曰:真如自性是真佛,邪见三毒是真魔,邪见之人魔在舍,正见之人佛则遇。性中邪见三毒生,即是魔王来住舍;正见忽除三毒心,魔变成佛真无假。化身报身及净身,三身元本是一身,若向身中觅自性,即是成佛菩提因。本从化身生净性,净性常在化身中,性使化身行正道,当来圆满最真净。淫性本是清净因,除淫即无净性身,性中但自离五欲,见性刹那即是真。今生若悟顿教门,悟即眼前见世尊。若欲修行去觅佛,不知何处欲求真!若能身中自有真,有真即是成佛因;自不求真外觅佛,去觅总是大痴人!顿教法者是西流,求度世人须自修,今报世间学道者,不于此事大悠悠!

大师说偈已了,遂告门人曰:汝等好住,今共汝别。吾去已后,莫作世情悲泣,而受人吊问、钱帛,着孝衣,即非圣法,非我弟子。如吾在日一种,一时端坐,但无动无静,无生无灭,无去无来,无是无非,无住,坦然寂静,即是大道。吾去已后,但依法修行,共吾在日一种。吾若在世,汝违教法,吾住无益。

大师云此语已,夜至三更,奄然迁化。大师春秋七十有六。大师灭度之日,寺内异香氤氲,经数日不散。山崩地动,林木变白,日月无光,风云失色。八月三日灭度,至十一月,迎和尚神座于曹溪山,葬在龙龛之内。白光出现,直上冲天,三日始散。

韶州刺史韦据立碑,至今供养。

此坛经,法海上座集。上座无常,付同学道漈。道漈无常,付门人悟真。悟真在岭南曹溪山法兴寺,见今传授此法。如付此法,须德厚上根,知心信佛法,立大悲,持此经以为依承,于今不绝。

和尚本是韶州曲江县人也。如来入涅槃,法教流东土,共传无住,即我心无住。此真菩萨说,直示行实喻,唯教大智人。是旨,依凡广誓修行,遭难不退,遇苦能忍,福德深厚,方授此法。如根性不堪,称量不得,须求此法,违立不德者,不得妄付《坛经》。告诸同道,令知密意。

西天谱系·风云失色!

八月三日,大限之日。慧能吃完了饭,对弟子们说:“大家都找个位子坐下,今天我就要和你们告别了。”

法海这回不哭了,在老师人生的最后一天平静地请教了一个学术问题:“您传授给我们的顿教法门,在您之前已经传了多少代了?”

慧能这时候表现出了超强的记忆力,说:“最初依次传授了七位佛祖,释迦牟尼佛就是第七位。从释迦牟尼以后,大迦叶是第八祖,阿难是第九祖……龙树是第二十祖……南天竺国三王子菩提达摩是第三十五祖,这就传到了我们唐朝,慧可是第三十六祖,僧璨是第三十七祖,道信是第三十八祖,弘忍是第三十九祖,到我自己是第四十祖。你们以后也要让佛法代代相传呀!”

我得解释一下,上边这段话里的省略号可不是慧能省的,而是我给加的,慧能前辈当时可一个都没落下,挨个儿把这个传承谱系从头背到尾,而且在达摩之前还尽是什么迦那提婆第、僧迦那提、僧迦耶舍、鸠摩罗驮这类梵文音译的名字。

惊叹完这位临终老人的记忆力之后,我们得打个问号:禅宗的谱系真有这么长么?

这问题的答案是斩钉截铁的:没有。

释迦牟尼之前的那六位佛祖就不用说了,明显纯属虚构;从释迦牟尼到达摩,这一段师承叫做禅宗的西天谱系,这套东西全是禅宗后学编出来的,一点谱都没有。

这里边还大大牵扯着宗派斗争的因素,你说你根红,我说我苗正,你说你有十八代显赫祖宗,我说我有三十六代纯正佛缘。都说得信誓旦旦,其实没一个靠得住的。这也是正常心理,就好像我们俗人也愿意说自己是炎黄子孙、伏羲血脉一样,史学家的严肃考据一般也只在圈内进行,谁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公开宣讲呢?

慧能讲的这段谱系传承,很可能不是他自己说的,而是徒子徒孙们窜改祖师爷语录——《坛经》内容从大梵寺讲话记录之后多有后人增窜的痕迹。

但是,我们还是怀抱善念,就当真的听吧。接下来,慧能又给弟子们讲了几个偈子,核心思想还是以前那些。最后,慧能嘱咐大家丧事要从俭,说完之后,在三更时分溘然而去,享年七十六岁。

大人物的死是要应天象的。这一天,寺内异香弥漫,数日不散,寺外“山崩地动,林木变白,日月无光,风云失色”(这是《坛经》原话)。八月十一日,弟子们在曹溪安葬老师,此时又有白光显现,直上云天。韶州韦市长为慧能大师立碑纪念,慧能大师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大家也不必惊诧,随便翻翻那些对高僧生平的记载,这实在是很常见的。如果我们要作唯物的理解,就得核对当时当地的气象观测记录;如果要作唯心的理解,不妨把“日月无光,风云失色”之类的形容当作是弟子们当时当地的一种心情。唯一的疑点是:根据比较粗略的慧能年谱,慧能应韦据之邀在大梵寺说法大约是在唐仪凤二年(677年),这一年慧能四十岁,而慧能圆寂的时候已是七十六岁,这之间隔了三十多年,韦据居然还在作韶州市长?!

《坛经》最后一段是交代自己的传承和法海的几句嘱托:这部《坛经》由法海编辑完成,法海去世时把它交给了同学道际,道际传给悟真,悟真至今仍在曹溪山法兴寺传授。法海说过:只有遇到福德深厚、不畏艰险的人才可以向他传授这部《坛经》,如果遇上根底浅的人,就算他再想学也不让他学。《坛经》是不可以轻易传授的。

——这段记载明显还是后人增补,内容上很有几分江湖气息。不过法海说得一点不错,现在,《坛经》已经讲完了,能把我这番传授从头读到尾的人一定都是福德深厚、不畏艰险的人。恭喜大家了!

对了,今后大家如果突然看到“山崩地动,林木变白,日月无光,风云失色”,千万不要为我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