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梦特别清晰,但在那过程中,方子郊并不知自己在做梦。他蜷着身子在狭窄的椁厢中行走,两边都是散乱的漆器,盘、耳杯、缶、壶、羽觞、卮……漆着黑白红相间的花纹。还有竹席、篾筐,和小时候家里用的,以及在国营商店里所见装水果的差不多——两千年来,中国人制造生活用具的工艺几乎没有进步——然后他看见了一具白骨,仰身直肢,头盖骨呲牙咧嘴,侧歪在泥土中。他正惶惶然,突然,那具骨架站了起来,将手中的木俑递给方子郊,方子郊吓得直往后退,后脑勺撞到了木椁壁,一睁眼,周围是黑魆魆的四壁。发现自己做了个噩梦,不住地喘气。
他拉亮灯,爬了起来,下身硬邦邦的,决定去一趟厕所。筒子楼房间没有独立厕所,要出门走到楼道顶端。他跌跌撞撞绕过地上的书,拉开门往外走,隔壁似乎还没睡,阵阵女人的呻吟声传来,显然在做爱。似乎这家人老在这时间段做爱。方子郊脑中立刻闪出旖旎的情色画面,下体更硬了。他沿着昏黄的楼道灯走到厕所,厕所里的灯愈加昏黄,但没有诗意。他岔开两腿,艰难地等待下体松弛,才淅淅沥沥地把水排出,又打了一个冷战,想起刚才的梦,感觉心头发毛,急忙跑回了房间。
筒子楼的墙壁很薄,一点都不隔音,他倚在枕头上,隔壁的女人还在叫唤,几十秒后,突然高了一个音符,显然到了欲仙欲死的高潮,之后一声悠长的太息,宣告做爱结束。怎么搞这么夸张?跟拍毛片似的。除了前女友,方子郊没和其他女人有过性关系,不知女人在床上是否真的如此,至少前女友从来不会。他曾问过李世江等人,李世江肯定地说:“不要被毛片误导。”然后突然自己笑得直不起腰来。方子郊愕然地看着他:“你吃错药啦?”李世江说:“你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接下来他讲了那个故事,说是中学时,有个同学向他吹嘘,搞过很多处女,说得煞有介事,“你不知道,一插进去,飙血”。“飙”是李世江家乡的方言词,“激射”的意思,“飙血”,鲜血飞迸,多么壮观。搞得他非常神往,上大学后,把这事说给一情场老手听,那人笑得打栽:“你以为做手术啊?其实只有一点点血啦。”
方子郊也笑得直不起腰。
不过世上的事,总是多姿多彩的,也许有些女人真有那么享受做爱,或者说,她身上的那个男人确实非常强悍。方子郊悠然叹了口气,游目四顾,望到书架上的木俑,又想起刚才的梦,一点睡意烟消云散。
他回忆刚才看的竹简照片,虽然是请摄影师拍的,却拍得并不好,很多字迹不清楚。好在楚国文字研究虽不是他的正宗专业,也曾下过一些功夫。一般的原始材料,基本能看个大概意思。竹简一共三十六支,其中十支是遣册,也就是陪葬物品的清单。从清单来看,确实也没有什么太值钱的东西,鼎、簋、盘之类有,却都是粗劣的明器,看来这个墓葬的主人很小心谨慎,葬制完全符合官方制度,毫无僭越,虽然当时僭越的情况一点都不鲜见。
另外一部分粗看,似乎是卜筮祭祷简,因为记载了一些占卜内容。但等他认真再读一遍,改变了看法,他怀疑这小型楚墓的墓主是一位巫师,因为竹简并不像其他楚墓竹简那样,记录为墓主占卜的内容和巫师的名字。这二十六支所谓的卜筮简,实际上是墓主自己的《编年纪》,他写下了自己哪一年出生,哪一年学习巫术,都学了哪些巫术,又是在哪一年进入左尹家中,成为左尹的专职巫师,编年开始于“君王归丧于秦之岁”。君王归丧于秦,显然指楚怀王死于秦,秦归其丧于楚,时为楚顷襄王三年,换算成西历,则为公元前296年。按照惯例,楚国大事纪年一般采用前一年发生的大事,则这年为公元前295年。截止于“伯其侵我安之岁”,墓主应该是在此后不久去世。墓主名叫“五生”。
“伯其侵我安之岁”,是指什么呢?方子郊想了两分钟,明白了,“伯其”应该就是秦将“白起”,“安”就是楚国城邑“鄢”,公元前279年,白起攻楚,第二年攻拔郢都,楚王迁都陈。也就是说,墓主死于白起拔郢都,烧夷陵那年。
方子郊立刻联想到另一个楚墓出土的竹简,也就是包山楚简。楚简分为三批,司法文书、卜筮和遣册。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发掘的,墓主人昭佗,楚国贵族,有着王室血统,祖先可以追溯楚昭王,太曾祖父被称为文平舆君,曾祖父邬公子春,祖父司马子音,父亲蔡公子家,可以看出他这一支是小宗,官位逐渐缩水,家境逐渐衰落,他自己相当于下大夫级别。竹简详细记载了他的症状,腹痛、吃不下饭、绝望,药石无效,巫师用种种方法帮他寻找作祟的鬼神。他们猜测了种种可能,野地主、宫地主、二天子、危山、水魍魉,怀疑的目光还射向了他自己的兄弟。因为那些兄弟有的是夭死的,没有留下子孙后代,或许在地府过得不痛快。竹简字里行间散发着阴郁和绝望,可以想见病入膏肓的左尹昭佗躺在榻上的场景,他奄奄一息,和死神约好了时间。棺材已经打就,放在隔室。这些占卜记录远不像司法文书那样,浑身洋溢着青春活力,只充斥着阴郁和绝望。几个装神弄鬼的巫师环绕着他,嘴里念念有词,间或发出古怪的叫声。而那些巫师当中的一个,就有这次竹简中记载的“五生”。
这真是一片让人遐想的小人物的历史。这些历史,史书不屑记载,只能在出土档案中搜寻。方子郊读书时会经常悠然兴叹,废书凝想,想到当年李陵被单于大兵追赶,败亡塞上,那些从乱军中逃回居延塞的汉军士卒,他们孤独地狂奔,一路上心情是何等跌宕?那秋天的夜晚,塞上凄风苦雨,伸手不见五指。最可怕的是,这些都是真事,历史上真的曾经有那么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塞外的秋夜中跌跌撞撞,摸黑试图逃回自己的塞障。而这样的个体,历史上不计其数,比天上的繁星还多。每个人都有自己丰富的生命体验,每个人对他自己来说都独一无二,为何要被忽视?
那些龇牙咧嘴的尸骨,那些两千年前的人亲手用过的东西,鼎罐琴瑟,当你亲眼看到的时候,绝对和在书上掠一眼的感觉完全不同。当沉重的椁板和棺材板被掀开的时候,方子郊会想起很多电影里的台词:“我会把秘密带进棺材里去”,或者“你必须把秘密带进棺材”,“死人才会让人放心”。那么,棺材板打开的那一霎那,应该有无数的秘密从棺材里奔出,它们是以一种什么形式存在?以分子?原子?粒子?质子?假如哪天有人发明了秘密捕捉机,把它们捕捉住,数字化存入硬盘,那么考古学家就不用写论文了。也许真会有那么一天,就像法拉第发现泬寥的天空中其实充斥着氧分子和氮分子一样。活人能守住秘密,死人是守不住的。
秘密会逃逸到哪里去?它们躲过人类的追杀,也去成家立业吗?方子郊曾经想象过这样一个故事:历史们都躲在黑暗中,摩肩接踵,屏声静气,非常紧张。但它们大部分还是被历史学家揪出,登记在纸上,那些漏网之鱼,才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安宁。每一次兵燹带来的文献销毁,都是他们的节日。有一天,一群躲在黑暗中的历史们聚会商量,如何谋杀当世的一个天才历史学家,因为这家伙有可能把它们的故事全部钩沉出来,揪出来游街,这样它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方子郊还会想,其实世间真的是有鬼魂的,他们照样和相邻坟墓的朋友来往。周末也举行宴会,就用陪葬的鼎簋,然而有一天,一群盗墓贼,或者一个考古队闯入,他们的宴会就戛然中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不速之客野蛮地将他们的家产收走。他们从此再也没有家园,流离失所。有时在某个周末宴会,他们正焦急等待某个朋友,却再也没有等到。直到有一天,盗墓者也闯进他家;甚至干脆来了一辆推土机,把他家野蛮推开。
按照惯例,“五生”,应该读为“伍生”,这个人姓伍,是贵族,伍子胥他们家族的。
左尹昭佗死于公元前317年,他死于什么病,只怕很难说清楚,据竹简记载,他的症状有:胸闷、腹胀,不想吃东西。大概是患了肠炎,或者胃溃疡,谁知道呢,也许仅仅是阑尾炎。于是不到四十岁的他就一命呜呼。他生病期间,一直幻想早日病愈,出入侍候楚王。他说的那个王赫赫有名,叫楚顷襄王。
当初那个叫伍生的人,他所看到的楚国风景是怎样的?方子郊总会这么想,他七八岁时还尿床吗?曾拖着鼻涕和小伙伴玩什么游戏?一个鸽子般活泼泼的生灵,终于被训练成一个严肃的巫师。他煞有介事地将龟甲放在火上烧灼,噼里啪啦一阵响声过后,龟甲上出现了裂痕,然后他翻出占卜书,将上面的图和龟甲裂纹对照,或者用各种奇怪的工具进行筮占,最后庄严地说:“出入侍王,自荆夷之岁以至匝岁之荆夷之岁,躬身尚无有咎。占之,恒贞吉,小有忧于躬身……”
楚国人称呼农历正月为“荆夷”,他们几乎每个月都有特殊称呼,夏历三月,他们叫“纺月”,是纺织娘活跃的岁月吗?夏历九月叫“献马”,这个月,马确实肥了,是不是要把马献给君王?但楚国位于卑湿的南方,并不产马。方子郊觉得这些都很有趣。楚国天空的太阳应该是明媚的,明媚,这个词非常精准,因被用得太滥太熟,以至灰头土脸,掩盖了它的美色。当北风刮过,空气澄澈之时,尤其伴随雨后天晴之际,从树叶缝隙中洒在地上的一缕缕阳光,真是明亮妩媚,用别的任何词来形容都不够妥帖。楚国的天空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灰蒙蒙,而是到处色彩瑰丽,到处繁茂葱茏,阳光从湿润的树叶间透过,仿佛也沾染了湿气。森林连绵,林子的边缘,湖水浩淼,一望无际。湖边水草芊绵,麋鹿成群,优哉游哉。人饿了,就采树上的果子;渴了,捧饮一掬清泉。无忧无虑,每天能做的,就是披发而游,含哺而熙。这是方子郊想象的楚国,当然还有空中五彩的凤鸟,地上穿着艳丽楚式深衣的楚国女子,她们立在春风中,身材窈窕,身边渌水荡漾,时而窃窃私语,笑声散落在楚国的空气中,若琼琚玉佩,锵锵和鸣。
木俑的原型肯定是伍生最心爱的女子。方子郊可以肯定,她们曾生长在楚怀王和楚顷襄王时代,那是两个昏聩而可怜的国君主宰的时代,方子郊对他们本人不感兴趣,只是羡慕他们见过一个伟大的诗人,屈原。
如果真有时光穿越机,方子郊最想见的人之一就是屈原,因为屈原生活在楚国,这已很让他感兴趣;屈原还是个诗人,在战国时代,有很多很多的纵横家,很多很多的儒生,很多很多的阴阳家,很多很多的法家坏蛋,但只有一个诗人。当然,你也可以说,屈原是被迫写诗的,他本意还是想当一个政治家。这看法似是而非。诗人从来没有被迫的,如果有,也是被他自己的心灵所迫。刚强的心灵,是一块盐碱地,出产不了诗这种微渺的东西。
不过方子郊也知道,楚国人没有青霉素,那时的日子绝没有想象的那么好,做人应该现实一点。
一想到现实,方子郊忘了那个木俑,想起了前女友。她来捡走自己的东西,赌气似的,衣服扔得满天飞,当然,都是方子郊的。其实方子郊总共也没几件衣服,她的衣服一拣走,衣橱里顿时空荡荡的,可以藏一个人。方子郊索性把它当成书箱,一些年轻时积攒的文学类书籍,全部放入。很久以来,他就没再翻过。没有时间,也没有意兴,一切都打不起精神来。很多同学跟他说,文学没任何用处,他们从来不读小说诗歌,如果要读课外书,也会读点有用的,比如怎么对付拖延症、怎样买股票……文学唠唠叨叨,就是抒发些病态思维,纯粹浪费时间。
几天后,方子郊有个发现。那天有一学生来借书,方子郊给他找,手忙脚乱之际,木俑掉了下来。他很过意不去,帮老师拣起。方子郊装作不在意,其实很心疼,还好,头和胳膊都没有掉,只摔掉了一点漆,他隐约发现有点不对。等学生一走,他细细端详掉漆的地方,才发现木俑的背后大不寻常。
如果这木俑是那个叫伍生的墓主所制,那家伙一定是个能工巧匠,可以媲美传说中的鲁班。他有点害怕了,也相信,这个木俑或许不同寻常。
虽然只学了几个月的木匠,但一般榫头还是难不倒他。他很快就打开了木俑背后的一块木板,几个精巧的小木块掉了出来,眼前出现的一切让他惊呆了:里面竟然是很复杂的结构。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他完全不能相信。难道这个伍生还是墨子或者公输班的门徒?在机械方面,方子郊是个西方崇拜者,虽然古书上曾经说,墨子做过一个木头鸢,机关设好,可以在天上飞翔三天不落。公输班也以制造精巧的机械闻名,但那毕竟是传说,如果中国工匠曾经这么厉害,又怎么会落到近代动辄挨打的地步呢?
他抬头瞥了一眼日历,过几天就是清明节了。又转头望望窗外灰蒙蒙的天,简直看不出有一点小时候沁人心脾的春天气息,那种气息,柔和美丽,润物细无声,不知什么时候就突然潜入你的鼻孔。正好心情不佳,他决定请假回家一次,顺便把木俑带去,给原先的师傅扁头看看,究竟有什么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