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打道回去,县城很小,一下就走到了通往村庄的小道。以前在县城念书,他特别希望有一辆自行车,周末能骑着从学校回家,当然是妄想。他只能沿着乡下的小道,一路走回。周末下午只上一节课,放学时,太阳还挂在半天,走到家已经伸手不见五指。后来他周末也不回家,爸爸每次送一周的米和菜,菜基本是咸菜。如今温饱无虞,才能领略沿路风景之美。方子郊有同学在美国,发来的照片青山绿水,宛如仙境,美国那么发达,为什么没乌烟瘴气。他知道原因,但不愿深想。因为,想也没用。
李云芳开始很矜持,一个急转弯过后,她本能抱住了他的腰。他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想如果这人是陈青枝该多好。他又甩了一下头,李云芳问:“又想你的心上人了吧。”
“你怎么知道。”
“你一甩头我就知道。”
又过了一会,她说:“能不能停一下,我要方便。”
方子郊刹住车:“这里没有厕所,怎么办?”
“反正这没人。”她朝旁边的灌木丛走去,肩头一耸一耸。
方子郊追上去:“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突然心情不好。”她满脸泪水。
方子郊安慰她:“想开点。”他觉得眼前的事充满滑稽。
李云芳道:“我自找的。”她站在灌木丛里,不动。
方子郊赶紧说:“我到那边等你。”
他往坡下走,两辆吉普车正缓缓开来,在电动车前停下了,钻出一个胖胖的中年人,望着方子郊叫:“有事吗?”一口带着当地风味的普通话。方子郊有点奇怪,国人可没有这么爱管闲事的,除非小流氓搭讪。他刚想回答,李云芳却大叫:“没事,我们小夫妻吵架。”已经穿戴整齐下来了。
方子郊啼笑皆非,不知说什么才好。
中年人望着李云芳:“哦,你好像不是本地人。”
李云芳挽着方子郊的手臂:“我老公是方家村的。”
中年人道:“哦,我正要去方家村视察。”他钻进车肚里,吉普车缓缓启动,不紧不慢地开走了。
方子郊看着车去的背影,道:“去方家村视察,别是有什么事吧。”
他骑了一会,电动车的电量竟然耗尽,只能蹬着踏板回家,到家天都快黑了。将车推到院内,问母亲:“今天有乡长来视察吗?”
方妈说:“听说了,新上任的。什么视察,还不是来吃喝玩乐。”
第二天早上,他去了书院。工人仍在装修,没见什么异样。方子郊随口问:“今天没人来吧?”工人说:“乡长来了一下,说书院很有特色,打算作为精神文明的重要成果,向市人大会献礼。”方子郊想,事情搞大可是个麻烦,也许乡干部就是一时脑热,折腾不会太久。他出来,站在山坡上,遥望着远方,湖水澄净,一排鸭子在水上欢乐地游来游去。那几棵社树立在湖边不远的地方,枝桠粗壮,遮天蔽日。又见一圈人围在树下,指指点点,不知说着什么。方子郊伫立了一会,慢慢走下坡去。
傍晚时,方子郊正帮着妈妈洗菜,支书来了。方子郊赶忙迎上去问好:“据说乡长昨天来视察了。”支书点头:“是啊,主要为你们那个书院的事,当然,那是好事,不过,因为这件事,却给村里带来了祸害。”
方子郊一惊:“什么祸事?”
“乡长看上了咱们的社树,想砍了,孝敬给县长,说县长父母都老了,一直想寻找好木头,打两副棺材。”
“那怎么行?这可是神树。”
“你是读书人,怎么也信奉这套。”
“不是信奉这个,而是欺人太甚,这社树好歹也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也需要弘扬。文革时都没砍呢。”
“县长要的东西,我们有什么法子?况且他说不白要我们的,准备给我们一笔大额的扶贫款,修一条柏油路,建一个高档度假村,以后咱们就不穷了。”
方子郊目瞪口呆,那会搞成什么样?宁静的小村要喧嚣震天。但确实也有好处,有柏油路,进出方便。建了度假村,村里人卖点东西,也能脱贫。有现代化设备,住起来也比以前舒服,至少会有个手机基站,没准还光纤入户,就不用跑到县城去上网了。方子郊过惯了城里的日子,也不好说什么,问:“那您来找我干什么呢?”
“想找你动员你的扁头师傅,把树砍了,打两副棺材。我知道他手艺好,剩下的料,能不能给我也打一副。我知道,他脾气怪,但跟你最谈得来。”
方子郊想拒绝,但又抹不开脸面,想答应也无所谓,最后怎么说还不是由自己,于是道:“我是反对砍树,但一定要砍,我也可以去问他。如果他实在不肯,我也没办法。”
吃了饭去找扁头师傅,没想到他说:“砍就砍吧,反正也拗不过当官的,他说要砍,你怎么反对也没用。”
“可是太可惜了,这可是古树,要在国外,肯定是法律保护的。”
“这是中国。”扁头师傅淡然道,“大好河山,都被糟蹋光了,也不在乎一两棵树。据说现在的米都重金属污染,对了,看电视里清朝剧,洋人怕百姓,百姓怕领导,领导怕洋人,你怎么看?”
方子郊笑:“你这么聪明,还看不透这完全是胡说八道?”
“嗯,老百姓怎么会真不怕洋人呢?碰到文明点的,他们就起劲;野蛮的,一样抱头鼠窜,比如日本鬼子,当年谁不怕。”
“哈哈,师傅,你这是变相骂领导啊。”
两人相对大笑,扁头师傅问:“你会使电锯不?”
“不会,你教我吧。美国有个电影《德州电锯杀人狂》,里面的杀人狂一拉那个线,电锯就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显示出强悍的力量,很威风。”
“以后找来给我看看。我不会电锯,也没那东西,还是用普通锯子。”
回来谈起这事,方妈说:“那会得罪神明吧?”方父打断她:“要相信政府,不要相信迷信,愚蠢。”方妈说:“就你聪明。”方子郊插嘴:“什么叫迷信?”方父说:“政府不提倡的就是迷信。”方子郊道:“官员有时言行不一,你也信?”方父怒了:“你这么反动,国家白培养你啦。”方子郊道:“我可是吃你送到学校的咸菜长大的。”方父道:“那上大学你也没花钱不是。”方子郊道:“国外大学优等生也有奖学金,一样不花钱。”方父怒了:“什么都提国外,你就是个汉奸。”方子郊有些不忍:“给您讲个故事,有一年我去云南开会,路过一有名寺庙,一妇女拉着我,力劝我买她的香,三百块两根。为了摆脱她,我说,我是唯物主义者,不信这个。她鄙夷地看着我,说,我们省长还经常来这烧香呢,你唯物主义者,没钱就别装腔作势。”
李云芳忍不住笑。方子郊道:“笑什么,是真的。”李云芳道:“我知道是真的,就是觉得好玩。”
吃完饭,方子郊进了自己的房间,李云芳又跟了进来。“怎么样。”她说。
方子郊摇摇头:“砍掉了树,这里很快就可以上网了。你去县城生孩子,也方便了。”
“你真相信我怀了孩子?”
“啊?”
“其实我从来没有怀上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