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一个人漫步在山冈上,秋天的风不时地从他耳边掠过,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处在一种纷乱的境界:“难道父亲已经进化到城里人不讲卫生的境界了吗,还是父亲年老糊涂了?三哥这样的人居然当了县长?家里放着成捆成捆的钱?十几年前父亲让他和小翠去四川找媳妇,他拿走了家里的好多积蓄,四百元钱哪。四十张大团结的票子母亲分三个地方缝在他的衣服上,兜里只留下十几元钱搭车用。在给小翠看病时他要给胡医生二百元,胡医生只要了五十元,总共下来也不足一百元。他和小翠在这里生活了三四年,所花掉的钱也只有一百多元,小翠回家时给了她一百多元,如今还有一百元整在自己的旧衣服里缝着。和小娥结婚时他本来想将这些钱花掉,但他一想起母亲往衣服里缝钱时的情景心就软了。母亲不在了,看着当年母亲缝在他内衣贴肉一面的那个鼓鼓的小包,小七的心情就激动不已,因而他把这留了下来,想作一个纪念。再说这山里也实在没有可以花钱的地方。当教师记工分时,每月有一元的补助,他都存了起来。后来不记工分了,他的工资每月是十五元,小娥比他少一些。他补助一元时小娥只有八毛,等他发十五元时,小娥只有十二元,小翠在时,他有原来带来的钱顶着,等小翠回去,他和小娥结婚后,他的钱基本没花,发了钱以后他都交给小娥,而胡医生给人看病,家里点心糖果之类的东西自是不断,也有人给钱,他们只是象征性地收个成本。就这样,他们已成为这山坳里的富户,成了第一个看上电视、喝上饮料的富户了。可如今父亲说三哥家的钱成捆成捆的,怎么会那样呢?
前两次小七回家看父亲时父亲提起过三哥的事,从父亲的叹息声中小七得知三哥娶了一个小人鬼儿,巫家人种面临退化的可能,怎么忽然三哥成了县太爷了?家里的票子成捆成捆的?
这世界在变。每回去一次小七都能从父亲的嘴里得到这种信息,可这一次,他觉得这世界不是在变,好像是翻了个个儿似的。小七不理解,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这总比整天挨批斗好。
一想起批斗,小七心中就有阴影,觉得三哥早晚要被人批斗。这种阴影蛇一样躲在心灵的某个角落里,这使他对父亲的劝说心存疑虑。而与此相比,这里倒真是陶渊明的世外桃源。前些年没有电视时,他们一直认为毛主席就坐在北京的金銮殿里。后来有了电视,他们一下子觉得外面的世界好大好大,于是好多人便出去打工挣钱,但因彼此相距太远,信息的流通相对慢了好些。至于电视上看到的新闻,他们又觉得那离他们的生活太远太远了。他们只喜欢听歌、听戏,认为那才是最好的节目。胡医生现在接待的病人大部分也是山里人,因为这里闭塞,外边的人搭上车就可以到大医院,只有那种赶着毛驴的人才会到他这里看病。对外面发生的一切他们浑然不知,晚上打开电视机就是看戏曲之类的节目,至于新闻,偶然看上一眼,只要不是和中国打仗,他们是绝对不会在意的。山风徐徐吹来,他们在夏天里感到的是阵阵阴凉,酷暑对这里的人来说并不存在,入冬之前要准备些过冬的柴火,这是最忙的一段时间,而这一切对于小七他们来说并不重要,他们完全可以让学生漫山遍野地跑着去拾柴、去割草。这在山外的人来说也许是一种特权,甚至被认为是一种腐败,而在他们这里还仅仅是一种习惯。
这就是山里人的生活。十几年来,小七已经被这种生活同化了。他在那特殊的年代逃难似的怀着忐忑和惧怕的心理走进这陌生的环境,一步步地把自己融入这种有序、平稳而没有色彩的生活里。不是没有色彩,而是一种原始的色彩。起初,小七还考虑如果回家别人将认为是自己这个地主子弟拐跑了小翠,尽管父亲说自己不是地主了,但小七仍心存疑虑。小七还想到秀秀对自己的背叛,他不愿见她,他想让她承受心理上的谴责。可如今这种想法已在山风的吹拂下远去了。同小娥平庸而和谐的生活,使小七觉得这一方天地就是他在儿时的梦中所追寻的所在,他愿老死在这里。可如今父亲来了,父亲说在六哥的厂里干一月最少二三百元,二三百元是一个大概念,大数目,一年就是几千元哪!可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用?怎么花呢?小七不理解。
如果从小在这种闭塞的环境中长大,那么他对外面的这个天方夜谭的世界会有一种黄金铺路的感觉。可小七是从那种有着可怕色彩的环境中逃出来的。因而对这种带有天方夜谭色彩的神奇的变化和富有产生了一种面对魔鬼的感觉。记得小时候和小伙伴一起在土堆上玩,小七曾把一大堆土挖成一个小院子,然后挖了两个窑洞,一条蜿蜒的小路拐几个弯儿,上一个坡才能进入小院。小七还用树枝扎成树木,用泥巴捏成小狗,放在院子的门前。做好这个小小的理想家园之后,他呆呆地看了好长时间,几乎就要哭了。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个幼小心灵里的家园一直珍藏在他的记忆里,甚至此刻他还能忆起它的形状。而现在自己生活的这种环境以及生活方式,不正是自己幼小心灵里企盼的吗?他为这种恬静而平凡的生活所引诱,他不想舍弃它。安排父亲睡下,小七一个人在这山冈上漫步,他觉得那魔鬼正带着巨大的磁力向这里蔓延。父亲仿佛就是他们的使者,他们的先驱。想到这里,小七先自吓了一跳,他看看远远的黑糊糊的山,觉得它们在蠕动。
“不,我不回去,我怕。”小七心里想着,竟下意识地向后退,几乎蹲在地上,幸亏一只手臂扶住了他倾斜的身体。
“你怎么来啦?”是妻子。
“父亲是不是想让你回去?”小娥没有正面回答小七的问话,反而这样问小七。小七“嗯”了一声,小娥便把身子偎过来,紧紧地靠在小七的肩上。
“你说咋办?”小七也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妻子。
小娥在小七的肩膀上偎了一会儿以后,轻轻地说:“我是你的妻子,我听你的。”
外面的世界对小娥来说充满诱惑,她已不像当年回来当教师时那样天真,充满激情。她爱孩子们,爱自己的学生,可她更敬重自己的丈夫。在她看来,小七不仅有学问,有思想,有能力,更有超乎常人的主见,他的意见就是她小娥的意见。
小七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回去。”
“你不想家?”小娥吃惊地问。
“你是不是想回去看看?”
小娥点点头,但很快又说:“我听你的,跟着你,不过……”她迟疑了一下又说:“我总觉得咱该回家看看。”
“家?这里就是咱的家。”小七说着,手臂用力地揽着小娥的肩膀,朝他们家的方向看着,巍巍的山似远又近地飘进他的视野里。
巫全贵离家的时候,专门交代小霞,无论如何要照顾好小娜,千万别让她走了,也不要给三哥打电话,免得影响他工作。然后又把小娜叫过去交代说自己准备出去几天,很快就回来,已经交代了小霞,要小霞照顾她。
小娜闻听,心里猛一高兴,说:“大爷,你去吧,没事,不用小霞姐照顾,我会做饭。”
上午小娜把老三的屋子打扫好以后心中就充满着快意,这种快意也许是来自于老二抑或是老五。巫全贵自然不知个中奥妙。晚上当巫全贵交代小娜自己明天要出门时,小娜的心中又是暗暗高兴。没有了这老头,自己更可以放心快活,不用再那么拘束了。五狗告诉她,明天上午他就回来,这令她心中有点莫名其妙的忐忑不安。
晚上在堂屋看了电视后,她和小霞一块儿回屋睡觉时,小娜才说:“小霞姐,我想去北边那个房里睡。”
“怎么啦?”小霞问。
“没啥,我就是怕影响小宝写作业。”
小霞并不在意,她铺着床,想了一会儿说:“也好,你们年轻人好干净,看我们娘俩把屋里弄的。这样吧,我明天帮你把屋子收拾一下,今晚还睡这儿。”
“我上午已经收拾好了。”
“真的?”小霞有点吃惊地看着小娜。停了一会儿,小霞笑着说:“那你就住那边吧,有什么事就叫我。”
第二天早上起来,太阳已经老高老高,小宝放了暑假还没开学,父亲早早出去搭车了。小霞跑到厨房做了点饭,才站在门口喊:“小娜,吃饭了。”可是等她把饭盛好,还不见小娜过来。她跑过去一看,北屋的门锁着,小娜却不知哪里去了。
小霞跑到前院的大屋里问哑巴五嫂,哑巴五嫂比画了半天,她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想总不会是父亲把她带走了吧?可父亲昨晚专门交代自己要照看好小娜,并未说要带她一块儿去呀。
“也许是去送父亲了。”小霞这样想着,才到厨房和儿子小宝一块儿吃了饭,然后交代小宝在家做作业,如果小娜回来就去北地叫她,然后才到粉丝厂去上班。
小霞心中有事,觉着上午的时间过得特别慢,她一会儿看看表,不到十一点钟就跑回家里,看儿子在做作业,就忙问:“你小娜姨没回来?”
儿子摇摇头,她的脸上便渗出汗来。如果去送父亲,她早该回来了。是她不声不响地跑了?小霞赶忙跑去看三哥的房子,隔着窗子她看到屋里的东西放得整整齐齐,并无翻动的痕迹。她松了一口气,但心里仍然是忐忑不安的:她到底上哪里去了呢?如果真是跑了,那可咋办?
小霞心里乱糟糟地做着饭,做好后她和儿子吃过午饭,还是不见小娜的影子,她的心更加慌乱。
小霞想到后院给六哥说说看怎么办,可六哥和秀秀嫂子都不在家。小霞便一个人向北地走去,走到大哥门口时,看见大哥一个人坐在外面树荫下的石头上吃饭。
“小霞,你干啥去?”
“大哥!”
“出什么事了?”大狗见小霞一脸的慌乱就问。
小霞看看周围无人,这才小声说:“小娜她人不见了。”
“什么?”
“就是三哥带回来的那个小保姆不见了。”
“她上哪去了?是不是跟爹一块儿出去了?”
“爹出去时交代我看好她,爹不会带她的,不知是不是自个儿跑了。”
巫保根心中掠过一丝快意:“小霞,别管她,回去吃饭吧!她要走,咱也没办法,兴许是自个儿跑到镇上玩去了。”
“可这都半天了,也该回来了。我想给三哥打个电话问一下,看是否回了城里?”
“啊呀,回去吧,小霞,她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丢了呢?别管她,回家吧,啊?”
看小霞还在犹豫,保根就说:“你回去吧,要不我下午给城里打个电话问问。”
小霞这才转身向家里走去,但心里仍似敲鼓一样安定不下来。
走到门口,碰见狗蛋婶子端着饭碗在吃饭。她走过来问小霞吃过饭没有,小霞说吃过了,她又问:“你爹在家吗?”
小霞也隐隐知道狗蛋婶子和爹的关系,于是就把爹出门和小娜不见的事给她说了一下,栓柱娘听后想了想说:“不会跟你爹出去了吧?”
“哎呀婶子,绝对不会,你想哪儿去了?”
“那你就别管她,兴许是跑出去玩了。你想她来这么多天,你爹都在家看着她,不让出门,年轻人哪能受得了?八成是看你爹出了门,就跑出去玩了,兴许是跑得远,迷了路。”
“哎呀,那可咋办?”
“她知道咱村的名字吧!”
“兴许知道吧!”
“那你就别管了,她自己会问着回来的。”
下午,整个巫庄都知道巫全贵带着儿子给找的小保姆出门了,北地大槐树下的一群老头最是不甘寂寞,议论得唾沫星子乱飞。
可是吃晚饭的时候,小娜回来了。
原来昨天晚上,小娜把床垫下面的钱拿出来数了几遍,放了好几个地方都觉得不安全,最后还是觉得到镇上把它寄回家里比较好。于是第二天早上当巫全贵起来准备去搭车时,小娜也起来了。
“小娜,叫你小霞姐起来给我做点饭。”
“大爷,不用了,我给你做。”
两人吃了饭后,小娜要去送巫全贵搭车。巫全贵不让,但拗不过小娜。巫全贵想,反正天早着呢,也许不会有人看见,就同小娜一起到北地搭车。等车的时候,巫全贵给小娜介绍了附近情况。
“这是一条大路,往东走五六里就到镇上,镇子大着哩,过一段让你小霞姐带你去看看。那边是韩坡,你秀秀嫂子家就是那儿的,和咱一个村……”
巫全贵上车的时候嘱咐小娜快点回去,小娜答应了。但等巫全贵坐车走了以后,小娜便乘后边来的车来到镇上。
这是一个古老的镇子,小娜在这儿转悠了半天才找着邮局。对邮局她并不生疏。以前巫保义给她的每一笔钱她都要寄回家里,所以,她对外面世界的了解应该说首先是通过邮局,那是一条联结家乡与外面世界的渠道。在家时,每每看到邮递员骑着车子把一个一个汇款单送到她们村子,她心里就有一种渴望。渴望自己什么时候也出去挣钱,把大把大把的钱通过那绿色的邮包寄回家里。逢年过节,那些在外面赚钱的女孩回来的时候,她便围着她们问这问那。如今轮到她往家里寄钱了。起初她还想,把这些钱交给他们行吗?他们要是自己花了怎么办?姐妹们告诉她,这邮局是公家办的,他们不敢贪污。于是她便怀着不安的心情把巫保义给她的第一笔钱寄了回去,当收到奶奶的来信时,她才算彻底放心了。
小娜刚来时,巫保义给了她五百元的零花钱,她想抽空寄给家里三百,自己留二百就行了。反正自己不花什么钱,可此刻一下子又有了两千元,她便想,先把这两千元寄回,其余的五百元留着自己花。她把钱放在鞋子里,那是绝对安全的。
小娜把钱寄走以后,就在街上转悠了一会儿,又坐在小摊上吃了一碗凉皮,看看表已十一点钟,就到路口等车,想回去算了,反正这镇上也没啥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