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狗出了门,那人早没了踪影,他看见那黑影朝后面堂屋去了,便悄悄向这边走来,堂屋的门虚掩着,他走到窗下听听,里面传出熟悉的声音:“你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拐回来?”是丽丽的母亲。
“那鬼丫头,非送到门口,把大门上住了,我转了半天才想起了隔壁这个荒院,我是从隔壁翻墙过来的。”是巫全林的声音。
“没人看见吧?”又是丽丽妈的声音。
“这么晚了,谁还没事在街上瞅着。”
接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男人的直觉告诉四狗,他们已经开始了。
四狗心里猛然一惊,恨不得冲进屋里把这个道貌岸然的巫全林揍上一顿。可自己算怎么回事呢?更何况牵扯到丽丽的母亲,他退却了。
四狗回到丽丽屋里的时候还回头看了看那黑黝黝的窗子。他根本想不到,其实丽丽就是巫全林的亲生女儿。二十年前,当着大队干部的巫全林,在北地的青河滩上,看到一位不满二十岁的姑娘,瘦得像干柴一样,伏在一个干瘪的妇女尸体旁哭泣,她已经耗尽了精力,准备随母亲去了。巫全林发现了她并把自己身上仅有的一个白面馍让她吃了(那是他从食堂里偷来准备自己吃的),又弄来一瓶水让她喝下,姑娘渐渐有了一点力气。姑娘告诉他,她是和母亲出来逃荒的,不想母亲却饿死在这里。巫全林劝姑娘止住哭泣,并帮她掩埋了母亲的尸体,把她领回自己家里。姑娘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就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了巫全林。后来巫全林让她和自己的弟弟巫全升结了婚,还利用自己是大队干部的条件,让全升到供销社当了营业员。正因为这一善举,巫全林在巫庄村赢得了声誉,稳稳地占着大队干部的位置。这一切巫四狗也略有所闻,但他不能想象,巫全林竟会做出这等事情。
四狗回到丽丽屋里,悄悄坐在床沿上,心情无法平静下来。黑暗中,丽丽无法看清四狗的表情,一把搂住他说:“四狗哥,我们睡会儿吧,等天快亮再走。”
四狗愣了好大一会儿,丽丽已感觉到他的异样,便说:“四狗哥,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哦,不,不是!”
“那你进来怎么就愣着?”
四狗真想把这一切告诉丽丽,可丽丽的心里已经够苦了,她要带着少女的纯真,去承受着自己所造成的一切。难道自己比巫全林好吗?巫全林毕竟救了丽丽的母亲,而自己却害了天真纯洁的丽丽。这种罪过自己今生今世还能洗清吗?究竟是自己害了丽丽,还是丽丽的家人要把她推向深渊?而此刻天真的丽丽还痴痴地想着要为自己养大这个孩子!想到这里,四狗忽然把丽丽搂在怀里,喃喃地说:“丽丽,我不忍心你跟着另一个男人,我心里难受哇。”
此刻的丽丽倒像一个小母亲一样摸着四狗蓬乱的头发,那是四狗蓬乱的心,她似乎想把它理得顺顺的,可她怎么能呢?这不谙世事的天真的姑娘。
九
第二天晚上,四狗又如约去见了丽丽,并巧妙地避免了与巫全林撞车。
第三天晚上,四狗同样悄悄地从隔壁的荒院里翻过去与丽丽幽会。
第四天晚上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天明丽丽将结束天真的少女时代,走进一个男人家里,开始她人生的另一种生活,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生活,只知道眼前的美好应该珍惜。
丽丽要结婚的消息在巫庄不胫而走,人们悄声议论着这其中的原委。
女儿结婚的头一天晚上是乡邻们道贺的日子,丽丽的父亲全升也在白天从县城赶回了家。
这一天晚上人来人往,一直持续到午夜。
四狗急切地想见到丽丽,早早地就潜进了隔壁的院子里,听着里面的动静,巫全林和丽丽的爸爸巫全升还在堂屋里摆了一桌酒席,以接待那些有身份的人。
四狗在隔壁破院落的一堆干草上躺着,仰面看着天上的星星,一直等到最后一个人——巫全林离开丽丽家里,这才看到丽丽发出的平安信号,潜入了丽丽的房间里。
四狗今天特地到镇上的供销社里,花三块五毛钱为丽丽买了一条刚刚时兴的红围巾。他曾在秋天给丽丽买过一条红纱巾,可那是为了感谢丽丽救了他的命,而这条围巾则包含了他全部的爱。
“丽丽,哥没啥送你,这是我今天到镇上特地给你买的。”
丽丽没有拒绝就接受了,她把围巾围在脖子里,拿出小镜子,左右看着,微弱的灯光下(为了不使耀眼的光传出窗外,丽丽在电灯泡上蒙了厚厚的三层报纸),丽丽圆润的脸庞被红围巾映衬得红扑扑的,更加姣美动人。忽地丽丽回转身来,双手钩住四狗的脖子:“四狗哥,好看吗?”
“好看,好看。”四狗说着,亲了丽丽一口,想起这美丽的脸蛋要属于别人,心里就酸酸的。
“那我明天就围上它。”
四狗点点头,一副要哭的样子。
“四狗哥,不要这样,不要让我在这个时候伤心,啊?”
“嗯,我不哭。”四狗说着,眼泪滴在丽丽的脸上。
“四狗哥,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舍不得我,可我也是没办法呀!”
丽丽说着,把头埋进四狗的怀里。两个人脱掉鞋子坐在床上,就这样相互抱着,雕像似的。不一会儿,丽丽竟睡着了。四狗知道,这几天白天丽丽不停地应酬,晚上又没有好好休息,她是累了,于是就把她放好,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四狗看着丽丽美丽的脸庞,享受着这昏暗中的宁静温馨,这痛苦中的甜蜜。
……
夜已经很深了,四狗几次打盹想睡,可他强撑着。他这几天也是白天熬煎着等待夜晚到来,而夜晚又几乎是没有睡觉。当他几次击退瞌睡之后再也支持不住,就把一条被子拉在身后支着自己的背,另一条被子盖在丽丽身上,不一会儿也进入了梦乡。
四狗进入梦乡后,丽丽却悄悄地醒来了,她看到自己枕在四狗的大腿上,四狗的双手搂着自己,背后支着被子睡着了,心中便升起了幸福的春潮。她做了一个梦,一个甜美幸福的梦,她想把它告诉四狗哥,可看见四狗安然入睡的样子,她又不忍心叫醒他,便把他的身子挪了挪,然后把自己身上的那条被子盖在四狗身上。她坐在四狗的对面,双手托着脸蛋,静静地看着四狗睡觉的模样:那满头曾经被誉为鸟窝的黑发,近来也梳理得整整齐齐的,方方的脸庞——那是一张庄稼汉的脸,它是朴实的,没有任何造作的痕迹。她从这脸上看出了男人的力量,她喜欢这张脸,和他那有力的肩膀。然而她不能嫁给他,却要肚里装着他的孩子去嫁给另一个男人,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迷茫,不知道天亮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她想留住这温馨幸福的夜,让时间凝固下来,可她不能够。她伸手去摸四狗的脸,四狗猛然从梦中惊醒,一把抓住丽丽的手亲吻着:“丽丽,你不能走,我不让你走,丽丽,你别离开我,啊?”
听到四狗的梦话,丽丽抱住四狗的头使劲亲吻着,好一会儿,四狗才从梦中走了出来:“丽丽,我做了个梦,非常好的梦……”
“四狗哥,我刚才也做了一个梦……”
这时忽然传来大门吱呀的声音,两人忙止了话语。看看窗外,天已经快要亮了,四狗要离去了,丽丽一把拉住他,从衣箱里取出一双鞋来:“四狗哥,我给你做了一双鞋,是千层底的,你拿着,想我的时候,你就穿上。”
四狗接过这双黑条绒布鞋,看着那一层一层叠在一起的鞋底,心里泛起了层层波浪。
“丽丽,我的好丽丽,记着哥,啊?哥这辈子再也不会想别的女人了。”
四狗又一次抱住丽丽,使劲亲着,眼泪在他脸上流着。停了好一阵儿,四狗又说:“哥今天去送你,啊?”
丽丽愣了一下,四狗说:“哥远远地去送你,别人不会知道的,你围上我给你买的红围巾,啊?”
丽丽点点头,四狗这才松开丽丽,两个人看看屋外,天已开始发亮,侧耳听听没响动,这才开开门,四狗很快跃过了对面的矮墙,回头又看了丽丽一眼,转身走了。
两个人分手了,分手之前他们都做了一个甜美的梦,但来不及把这梦说给对方分享便不得不分手了……
太阳很快就要出来了,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可它不知道又要造就多少离情别恨。
丽丽出嫁了。
她围着那条鲜艳的围巾从家里走出来,上了那个陌生男人的自行车。
四狗远远地看着,像众多看热闹的人一样。他眼里噙着泪,他怕它流出来便使劲地擦眼睛,以至于一会儿就揉出一双红红的眼圈儿。
当接亲的人群出了村子,四狗便装作路人似的远远跟着。那一行人走在冬天的田野上,如几个执行任务的游击队员似的。没有音乐,没有喧闹,丽丽坐在一个男人的自行车后面,不时地向后面张望。四狗像一只疲惫的老狼一样跟在后面,他远远看着丽丽,看着那不时被寒风吹动的红围巾,飘在冬天的原野尽头。
人群进了寺河村,四狗也随后进了寺河村。
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一群女人簇拥着丽丽进了一个土坯垒起的大门,四狗看到进门时丽丽举着那条围巾向他扬了扬,他的心便被刀捅了似的难受。
四狗不敢再停留张望,他装作没事儿似的径直走过去,走过了丽丽刚才进去的大门。他没有停止脚步,只向里张望了一下,便一直向前走,走到村子的另一头,才顺着一条路返回家里。
半路上,四狗拐进一块麦田里,看看周围没有人,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丽丽出嫁的日子,也是大狗结婚的日子。
前几天双方见面后,除了常妮托栓柱娘捎信向李老铁家索要一块手表外,便没了别的事情,双方都已准备就绪,余下的只是元旦这天娶亲了。
巫全贵家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没有解决,那就是房子问题。原来五狗结婚时为了给他办事,巫全贵把房子进行了调整,二狗搬进了大狗的那间房子。可如今大狗要结婚,二狗就必须搬出来。搬哪里呢?按说该搬到五狗屋里,可五狗说啥都不愿意,后来让四狗搬进去,他仍不答应,并说:“我是结过婚的人,你们当哥的怎么能住兄弟媳妇的房?”众人哭笑不得。最后还是常妮说:“让四狗先搬到小六和小七的屋里吧,他俩现在又不在家,让二狗搬到三狗的屋里。”这样,才算为大狗腾出一间房子。
这几天大狗忙于结婚的准备;二狗晚上要悄悄地帮三嫂干活;四狗沉浸在丽丽结婚的痛苦之中;五狗似乎还在期待着哑巴媳妇哪一天会突然回来;小六小七不在家。只有三狗无所事事,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摆弄那找不到归宿的玩意儿。
明天是老大的婚期,三狗愈加想入非非,不能入睡。
三狗躺在被窝里,想着两间房子只有一墙之隔,明天大哥就可以搂住娇美的女人,而自己那钢枪般的家伙却只有去顶那破旧的被子,实在让人心里难受。想着想着,他忽然仰脸看见了屋顶和两间房子中间的屋梁。这间房和大狗住的房是一起盖的,上面是透山墙。看到这些三狗心里忽然一亮:明天晚上虽不能和大哥一样搂住那姑娘,但至少可以饱饱眼福。于是便立即找来一个凳子放在床上,然后站上去向大狗的屋里观看。谁知大狗布置新房时用纸糊了一层顶棚,三狗什么也看不见,便懊丧地从凳子上下来,钻进被窝继续摆弄那无用武之地的玩意儿,想那冥冥之中的女郎。想了好一阵子,还是无法入睡,三狗像是记起了一件什么重要事似的坐了起来,把挂在墙上的一张画——《红灯记》里的李铁梅的剧照摘了下来,就着灯光认真地看了看,然后悄悄地放在被窝里,这才慢慢地进入梦乡。
搂着这画睡觉,是三狗的一项发明。那年月可不像现在到处都是女人像,还有很多光着圆溜溜的屁股,露着白生生的奶子。那时的画是革命样板戏里的剧照,大多是李玉和、杨子荣、郭建光等男人的形象,当然也有李铁梅、阿庆嫂的形象。男人屋里是不宜挂男人像的,特别是一大群男人住一个屋子,墙上地上一个性别,空气显得十分紧张。他们兄弟七人住一个大房间时三狗就在镇上买回两张画,一张是李铁梅甩着大辫子,一张是阿庆嫂端着茶壶。三狗把那张阿庆嫂贴在大哥的床头,自己留了那张李铁梅。原来是贴在他睡觉的床上面的,但一进屋一群男人乱看,三狗便觉着别人伸手摸了自己老婆似的,心里不好受,于是便把它摘下来,放在自己被子底下,晚上睡觉时让它占半个被窝,仿佛搂着一个女人,心里安稳多了。新房盖好后,众弟兄分开住,这张画自然成了他的私有财产。因为只有两个人,目光不那么吓人了,所以三狗就不时地把“李铁梅”挂在墙上,有时两人正在“亲热”别人进来了,他就毫不吝啬地让别人欣赏一番。如今那张画,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三狗还是珍贵地藏着。
今晚二狗又不在,三狗一个人又和“李铁梅”“亲热”起来,想起大哥明天结婚的事,就不由得激动起来。他站在凳子上向隔壁老大屋里看了大半天,觉得明晚不会有什么收获,就丧气地躺下,竟忘了让墙上的“李铁梅”同他一块儿入睡,所以老是睡不着,等把它摘下来放进被窝后,他才安稳地睡着了。
三狗躺在床上,怀里抱着一个“女人”,她长长的辫子,水灵灵的一对大眼睛。她是大嫂,虽然他没见过她,但他能猜得出,她一定是大嫂。他亲了那女人一口,用力想把她揽得再近一些,想用胸脯挨住她的奶子,谁知他一用力那女人倒翻了个身,用脊梁对着他,那脊梁上画了一张破报纸,还沾满了灰尘,让他看了感到不舒服。三狗扳住那女人的一只胳膊要她转过身来,可她就是不转,三狗急了,说:“嫂子,你转过来吧,兄弟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