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雅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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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释“乱讲”

这个词汇,早已有之,分析起来,不外两层意思。一,比较古典的解释,系指讲话的内容乱七八糟;二,具有时代意义的解释,则是特指讲话人在不适当的时候,于不适当的地点,对不适当的听众,所讲的不适当的话题。

“乱讲”,是一件很讨人厌的事情,但自己恰恰不知道他的讲话如何令人讨厌,还腆脸撅肚,意气风发,自我感觉特别好。于是,讨厌加上讨厌,便是双料的二百五了。

最近的例子,莫过于1998年夏天在法国举行的世界杯足球赛,一些头面人物的“乱讲”了。

例一:“6月7日球王贝利来到巴黎为男单冠军颁奖,末了对电视发表一通高论,他预测巴西队和德国队将杀进决赛,看好尼日利亚队和南斯拉夫队会成为本届比赛最大的黑马……”

但愿贝利这次料事如神。这几届世界杯,贝利的眼镜不知已跌破了多少副了,被他看中的球队往往会在比赛中‘倒霉’,1990年他看好的南斯拉夫,1994年他相中的黑马哥伦比亚,无不败得落花流水。

“乱讲”一词,时下在年轻人口头很流行。

一代球王,现在的‘球评’却经常使人一笑置之,属姑且听之之类了,想起来也令人不胜唏嘘,有点为贝利悲哀。贝利在足球场上绝对是天才,但听他‘评球’,请他‘算命’,似乎总不可靠。摘自《足球》杂志文章《“名嘴”贝利》例二:“世界足坛有几张不善的嘴。贝利的嘴以妨人出名,每届杯赛他都要预测谁夺冠军谁是黑马,可被他相中的球队,无一幸免地‘马失前蹄’;阿根廷总统梅内姆也生就了一张‘乌鸦嘴’,搞得他一说阿根廷队夺冠,阿国球迷就胆战心惊;还有一张嘴生在马拉多纳身上,这位天才总时不时出一些惊人之语,造点新闻,现在球迷也不再买他这张嘴的账了。”摘自《生活时报》文章《请嘴下留情》

例三:“意大利队对智利队的比赛过后,意大利总理普罗迪向教练老马尔蒂尼建议,在下场同喀麦隆队比赛中让皮耶罗和罗伯特·巴乔一起上场。老马尔蒂尼很不客气地说:‘我一直认为总理普罗迪是位自行车迷,他应该继续关心他的自行车。’老马尔蒂尼称,他最不喜欢别人对他的战术布置和球员安排指手画脚。他说:‘一支球队有22人,那些没有上过场的球员也应该得到机会。’”摘自《今晚报》文章《马尔蒂尼让总理闭嘴》

……

贝利,是前球王,算得上是张名嘴。但名嘴,不一定说的都是至理名言,这一点最起码的清醒,差不多的名嘴们,都缺乏认识。相反,凡名嘴,无不具有强烈的演讲欲。只要面前有一支麦克风,或有记者伸过来的话筒,那张嘴,如巴甫洛夫医生做条件反射实验的小狗一样,立刻就有话好讲。

前些年,贝利这张屡遭物议的嘴,就惹过麻烦。那一次,是罗马世界杯赛,老先生坐在主席台上,同台入坐的还有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和他的同乡、国际足协主席布伦戴奇。这张名嘴来了精神,对他的国家队在场上的表现,很不满意。一会儿说这个不灵,一会儿说那个该换下来;一会儿说战术不当,一会儿指责教练指挥无能……结果到了中场,他跑到休息室里,还没完没了地发表高见,全体队员忍无可忍,一齐朝这位前球王怒吼:“你要么闭嘴,要么回家。”

虽被羞辱了一番,然而这张嘴好像也未吸取什么教训,今次巴黎世界杯赛上,又听到他的声音。不过,已经被人“一笑置之”,“姑且听之”,“令人不胜唏嘘”,因而不禁“有点为贝利悲哀”。尽管如此,这位前球王仍要发言。

名嘴,说到底,他之非讲不可,是为了证明他拥有话语权。在这个世界上,话语权意味着身分、财富、实力,还包括品牌、名声、能量、舆论效应等等所谓的无形资产,有这样的人物在场,要不让他讲话,那他就太痛苦了。

几年前,有一次文学聚会,讨论的话题似乎有关军事文学的发展,到场皆重磅人物。某君当时身居部门要职,自然是有他的话语权的。但同在主桌上,还坐着某公,论地位、论身分、论革命资历,话语权好像应该更大一些。可某君学问太多,讲得兴起,却未注意时钟的针,在向十二点开饭时间接近;更未注意身边某公的脸色,开始晴转多云。因此,主持会议者,和底下的听众,都觉得还剩下五分钟,够更有话语权的某公发挥的吗而小餐厅里的杯子碟子,已经丁当作响。所以,某君结束讲话后,主持人请面有愠色的某公作指示时,可想而知会是一个什么尴尬场面了。

这种生活中的小小摩擦,事属难免。过去以后,也就拉倒。何况某君和某公,如今都已作古,还有什么好“较汁”的呢但人们通常想不开“死去元知万事空”的这个道理。活着的时候,话语权对于名流来讲,还是很在乎的。至于讲了些什么,无关紧要,话语权的权,是不能被人忽视的。所以,在文坛上,这类自以为是的名嘴,你好意思让他免开尊口吗假如他资格甚老,年岁一把;假如他职务不低,来头甚大;假如他手持绿卡,放洋归来;假如他与昆德拉、马尔克斯,拜过把子;假如他与诺贝尔文学奖基金会,签过什么得奖意向书之类;假如他其实并没有写过什么了不得的作品,可自我感觉是大师之辈,坐在那里唾沫星子乱飞,前言不搭后语地指点众生,你能不按住性子,洗耳恭听吗?

其实,贝利先生坐在看台上,作怡然状、一言不发,人家不会把他当哑巴卖了。更不能因为他保持礼貌的沉默,或即使管不住自己的舌头,说一点不咸不淡的话,也不会把他那顶前球王的皇冠,轻易禠夺了的。

巴西足球队的球星罗马里奥说:贝利“精神上有问题,任何生活在过去的人,都会进入博物馆”,“贝利现在对我们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人们现在踢球的方式同他过去完全不一样了。贝利已成为过去。”我想,这位也不被贝利看好的球星,道出了一个真理:昨天的道理,只适用于昨天,而活生生的现实,却必须,也只能用今天的道理来解释。胶柱鼓瑟,刻舟求剑,就难免要出笑话了。

名人好“乱讲”,很主要的一个原因,就在于他弄不清楚他已经“成为过去”的这个事实。李世民当皇帝时,有一位从隋朝一直当官到唐朝的封德彝先生,他大概是鲁迅笔下的那位九斤老太前辈,老怀念他的昨天,而对今天痛心疾首。正如贝利总是回忆他在绿茵场驰骋时那份风光一样,而对发展到了今天的足球运动,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封德彝认为“三代以还,人皆浇讹”,一代不如一代,已经无法教化了。魏徵当着李世民的面反驳他:“若谓古人淳朴,渐至浇讹,则至于今日,当悉化为鬼魅矣!”

由于这位老先生抱着过去的观点,所以,李世民要这位封老先生举荐贤人,一直没有动静。李世民急了,问他,你是怎么回事他这张嘴完全可以撒个谎,譬如与同僚搓麻将啦;譬如和小蜜风流啦,搪塞过去。但他意识到自己是张名嘴,岂能泛泛而言他对李世民说:“非不尽心,但于今未有奇才耳。”唐太宗当即火了,有没有拍桌子,不得而知:“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古之致治者,岂借才于异代乎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诬一世之人!”

唐太宗的话,若用现代语言,也就是你封德彝在“乱讲”罢了。

“乱讲”,有多种。第一次海湾战争后,美军司令鲍威尔,著了一部书,其中讲到他在越南战场上,到中部的顺化机场当指挥官的经历。有一位飞行员不满机场由鲍威尔这样一位外行来领导,向他挑战,问他要不要跟着上天去飞行一次。想到此事关乎尊严,他就爬进机舱飞上蓝天。当然,飞行员显然是想折磨他,让他很领受了一番高速飞行的痛苦。不过,当他看到地面河堤上的铁轨时,忙问飞机的方位。那个飞行员说,大约在广治以北一点点。他骂了:“你这个该死的笨蛋,赶快回头,我们正在北越上空!”

后来,证实鲍威尔的观察是对的。于是,这位将军说:“别让专家把你唬倒,他们所知丰富,但通常判断力差。”所以,一个作家,他自己可能写出好的作品,但他在指导别人创作的时候,不一定会是极好的专家。如果,万一不幸,这位指导你的作家,并没有写出什么公认的好作品,也在那里大言不惭地夸夸其谈,你拿着小本,认真记下来的一切,很大程度上恐怕是属于“乱讲”的东西了。

任何经验,即使是非常成功的经验,都具有个人的印记。肯尼吉,一个世界级的萨克斯管的演奏家,他对这种乐器的爱好者说,只要不停地练习,你就能成功。看起来,这是很具蛊惑力的至理名言。其实,也是名人的“乱讲”,是不足为训的。对他来讲,练,能够成功;对别人来讲,未必如此。托尔斯泰说过,在成功中,天才只占百分之一,刻苦占百分之九十九,这样说,就比较实际,不能算是“乱讲”。因为有这个一,那九十九才落到实处,没有这个一,你百分之百,还不是劳而无功如果,按肯尼吉所言不停地练习,但这位爱好者,虔诚而无才华,努力却乏灵气,哪怕从清晨吹到深夜,吹出了小肠疝气,又如何苦练的最好结果,也仅是一名匠人而已。

对付这些自以为权威的“乱讲”,最好的方法,一笑置之。或者如老农一样,抱“听喇喇蛄叫唤,还不种地”的无所谓态度。这耳朵进,那耳朵出,也就行了。因为,这种误导式的“乱讲”,是名嘴最爱犯的一个毛病。几乎所有名流,都有一种情不自禁的教导别人的癖嗜。从报纸到电视,从刊物到作品,从大会到小会,从宴请到厅堂,到处可以欣赏到名流们那张螃蟹似冒着白沫的嘴,在口吐莲花。这种名人对于话语权的自恋情结,也是无可奈何的社会现象,应该让他们得到这份慰藉和精神上的满足,但听众万万不能当真,尤其不可奉为圭臬。君不见最近案发的假酒事件,那种勾兑进甲醇的水,与用米麦酿出来的酒,猛一下是分辨不出来的,但若喝进肚里,却是害人不浅的。

所以,海明威在《非洲的青山》里,对这种“乱讲”的谆谆教诲,给予了猛烈抨击。他针对的是美利坚合众国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文坛情况,希望国内的批评家们,不要神经过敏。他说,有的作家读了批评家谈他的文章以后,便按批评家的调教,开始写批评家推许的那种杰作,结果到后来,反而根本无法写作了。他由此作了一个结论:“批评家害得他们得了不育之症。”

真是遗憾,吾生也晚,既未听过辜鸿铭、王国维的讲演,也未受过陈寅恪、吴宓的教诲,但这些大师的文字在,使人们懂得何为的的确确的真学问,何为故弄玄虚的野狐禅。而且,最可贵的是,大师们尽管博大精深,但也学有所长,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绝不“乱讲”,所以,后人敬佩他们做学问求知识的执著精神。

但现如今,一些同道中人,一夜之间,忽然成了刀枪剑戟十八般武艺皆耍得转的天桥把式;成了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文武昆乱不挡的麻将百搭;成了天文地理、文史星祝、三教九流、左道旁门、琴棋书画、吹拉弹唱、丸散膏丹、白浊淋病,无所不治,无所不晓的大学问家,也着实令人纳闷。因为他并不是从火星来的,从学历,到经历,到阅历,彼此都知根知底。居然立地成佛,除了不会生孩子外姑且假定为一位男性的话,什么都通,什么都能,不论什么问题都可以临场“乱讲”一番,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说穿了,不过是自我感觉失灵,不知天高地厚罢了。鲁迅先生在一篇题曰《名人和名言》的文章里说过:“社会上崇敬名人,于是以为名人的话就是名言,却忘记了他之所以得名是那一种学问或事业。名人被崇奉所诱惑,也忘记了自己之所以得名是那一种学问或事业,渐以为一切无不胜人,无所不谈,于是乎就悖起来了。”

对于类似假酒式的教导,还真得提防一点。

怎么样才能不“悖”呢也就是非“所以得名”的“那一种学问或事业”的话题,最好“三缄其口”,切勿“乱讲”。所以,文坛的名嘴,还是要记取西谚“沉默是金”的启示,不开口,少开口,要比“乱讲”,更赢得人们的尊敬。因为你不讲,人家还看不出你肚子里有什么货色;若一张嘴,便全露馅,五脏六腑以及下水之类,暴露无遗,反而令人掩鼻,那其实倒是不很划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