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边走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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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写字与发言

父亲字写得好,常有单位让他写招牌。他也就常领了我到街上去,指着那些招牌让我看。我那时还不认识字,但是记住了父亲的那份自得和炫耀。父亲给人写招牌,不取分文,自己还得贴进去笔墨纸张,还有时间。他要的只是那份自得和炫耀。

上小学后,有了写字课,描红。我没有继承下父亲写字的本事,却继承了他的那份好卖弄。描了几次红,觉得没意思,便用苦熬攒下的几角钱在旧书摊买了一本字帖照葫芦画瓢。作业交上去,等着老师表扬,没想到招来严厉批评。我至今还能清楚地想起那位中年老师那张阴沉的脸。她说我是不按规矩描红,想用画字讨好,一辈子写不成字。我当时很震惊。以后的写字课,依旧是描红。虽兴味索然,但决不越轨。我因此绝了写好字的念头。也极少用毛笔。“文革”时用排笔写标语,其实不算写字,鬼画桃符而已。

好多年以后,父亲八十岁了,我已盛年。历经坎坷的父亲见儿子的字一塌糊涂,痛悔自己盛年的时候只顾了自己受赏识,忽视了造就儿子的责任。满怀内疚地教诲说,你得练写字,不然遇到要写字的场合,会有失身份。我笑道:我有什么身份。再说,字写不好却到处乱写的人有的是,并没有哪个觉得失了身份。如今人们认的是落款,并不是那字。

八十老父并不气馁。每天一丝不苟地将我读过的杂志一页一页拆开,然后用红墨水给我写了高高一摞字帖,让我描红。一边很耐心地教我如何地指实掌虚,五指齐力,如何地中锋铺毫,点画圆满,如何地横直相安,意思呼应,错综变化,疏密得宜,全章贯气之类。描了几张,我自己笑起来,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你老人家也歇着吧。几年后父亲辞世,我把那一大摞字帖作了纸钱。算是不负老父的一片苦心。

朋友中有一位从事书法专业的,有一天看我在一本书上签字,注视良久,忽然说:你是读过字帖的。我说,帖倒是读过,只是字写得不好。便讲了念小学时的那个故事。朋友连连叹息说:“真是误人子弟。”

朋友在书法界有些名气,凭一支笔可以确保衣食无忧,见我写小说写得寂寞寒呛,或有拉我入伙的意思。我自然晓得自己书法家是做不成的,但总不至于一见写字就觉得畏缩,以至于为人行事一向拘谨。

这拘谨连同那遭遇似乎也一齐遗传给了儿子。

儿子上幼儿园的时候很放肆。放园时我去接他,总有几个小女孩围住我告状,说儿子亲过她脸脸。到了小学三年级,老师在成绩单上的批语忽然出现“沉默内向,上课从不发言”之类的话。起先我没有细想。到第二个学期,同样的内容再次出现,我便找了儿子谈话。这才晓得,二年级时,有一次儿子举手发言(他总是老师一提问就举手)却回答错了。老师(也是一位中年妇女)把他呵斥一通,说,不懂就乱举手是故意捣乱(而我以前鼓励儿子发言是说“讲错了正好可以让老师纠正”),罚他站了往下的整整半堂课。儿子从此一上课便噤若寒蝉。

这次处罚给了儿子的性格以极深刻的影响。此后他成为一个极循规蹈矩的人。我并没有希望儿子成为一个无法无天的豪杰的意思,但每每看到儿子的谨言慎行,我心里便有说不出的伤心。我想,我的伤心并不只是因为我自己和我的儿子。当一种扼杀和摧残是用一种貌似正确的甚至是神圣的方式出现的时候,那其实是比血淋淋的扼杀和摧残更可怕的事。如今,当人们强调对学生进行素质教育的时候,有没有必要也注意一下对教育者进素质教育的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