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边走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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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来而不往未必非礼

每次出国访问,一件不大不小却又颇费脑子的事便是礼品。日程如何安排?可能同多少人直接打交道?不同的对象该作怎样不同的表示?礼品该带多少?怎样的合适?铜玉竹木太沉;纸笔绢纱又没分量;太贵了经费不够;便宜了又拿不出手……这样反复斟酌的结果,把一只装礼品的箱子弄得不堪其重。万水千山地踏上访问旅途,这口箱子成了最大的负担。

纵使是负担也决不可以“减负”。中国是最有资格的礼仪之邦。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克己复礼。

我参与出访的次数有限。去过日本,带了些名家或准名家的字画,差强人意。算是没有丢面子、损国格(以字画作礼品在东亚地区行得通,到了欧洲便不免对牛弹琴)。日本文化受的是中国龙种,也极是以礼仪为尚的。回赠决不马虎。尽管你耐了性子剥开层层十足精美的彩纸,最终得到的可能只是一支圆珠笔之类,但那份礼节上的认真、细致、讲究你是断不会忘记的。

类似的经验,在西方就似乎不尽适用。

这次去北欧,代表团也弄了一大箱子礼品。里面大多是一些景泰蓝、青铜制品,皆非小器。因为还有些工农兵的架势,一路上我成了搬运这口箱子的主要劳力。

然而,一圈转完,我们的礼品箱子倒腾一空,却几乎可以说没有得到任何堪称礼品的实质性回赠。对方接受礼物时,倒是来者不拒尽开颜,却往往没有下文。或者根本就没有准备下文。你可以带走的只是早已在你座位上准备好的一叠文字图片资料,大方些的,可能是一只光盘,或者顶多是一本画册(在挪威的卑尔根,我们每人得到一条领带。但那却是为一次国际艺术活动专门准备的。上面印着统一的相关文字和标记)。

除了授受礼物之外,礼节的又一个重要内容是对客人的迎送。

国内各级要人外出参加重大活动,走时有送行,返时有迎接,均有庄严的庙堂仪式。就连已经不值钱的文人采风,当地领导也要特地到辖区边境行迎送大礼。曾经在报上看到,某县委书记参团出访,该县全体县委常委直送到省城机场,又买通机场管理部门的关节,进入机场到舷梯下列队告别。县委书记登上舷梯尽头之后,仿领袖行状,缓缓返身,遥遥挥手。结果引起已上飞机且缺乏恭敬意识的其他乘客一片嘘声恶骂,其尴尬可想而知。但这并不表明大家反对礼数,只不过是觉得小小县太爷不够格。

不管怎样,送佛上西天,在我们是极自然不过的事。但在西人却未必。我们到达访问的首站挪威奥斯陆,当地对口接待的全国文化委员会主任来了机场,我们没怎么受宠若惊。使馆文化处的朋友却说,这在挪方是破例的,表明了他们对我们这次访问的特别重视。

访问的最后一个日程是在文委座谈。整个过程相谈甚洽。可到走的时候,我们的车子从院子开到大门,见挪方送我们下楼的人站在楼下的庭院中没有上车,以为他们被什么事耽搁了,就停了车等他们。他们发现我们停了车,又以为我们出了什么事,派一个人过来询问。我们这才知道,刚才我们上车时他们已经道过别,不再送我们去机场了。座谈时该说的话已经说过,该诉的衷情已经诉过,戛然而止可也,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十八相送,那是你们梁山伯祝英台的事。

访问团中起先有人不解。使馆文化处的朋友解释说,这很正常。他们来此作外交,起初也不习惯。应邀参加正式活动,都得自己去找地方,邀请方并没有人专司迎送。好不容易找到地方,进去了,你就自己去找对象说话,至于喝酒还是饮咖啡,更是听便。这方面的忽略或是淡漠,并非独对外人。他们自己也一样。政府官员包括首相在内,出国访问,各自驾了车去机场,把车子泊在机场外的公共停车场。十天半月后访问回来,又各自到停车场找车开回家。从无所谓“到机场送行”、“到机场迎接”一说。

对此我倒是有心理准备的。先前听一位同行朋友说过更绝的事,他参团出国访问,到了目的地,人家按照访问日程,事先办好了去各个访问点的机票、车票或船票,以及预订旅馆的入住证件,满满一把塞在访问团各人手里,然后告知到各个地方会有谁谁来接待你们,就完了。此后就是你们自己的事,各人好自为之。访问团中在国内有官职的大牌作家便不由私下大光其火:他们来,我们是怎么接待的,就像众星捧月。我们来,他们凭什么这么怠慢,连个陪的人也不派!咬牙切齿地恨不得要提外交抗议。

这样的故事,我听后只为同胞悲哀。悲哀的不是他的受“冷落”,而是他的面目可憎:我给过你好处,现在轮到你投桃报李,俨然一个来讨债的小地主;在国内八面威风惯了,以为到国外别人也有小心侍候的义务。

倘就接待方式举行表决,我个人更愿投西人一票。你不就是要到处走走么,吃、住、行安排妥了,到时也自有人管你的事,不就行了?非要有个人跟包陪着?非要把说过的话重复无数遍?我自己送客,总是摆摆手了事。好友之间,我以为更没有客套的必要,往往连手也不肯一握。倘认我冷酷,实不知我心。

西人的“薄情寡义”更体现在吃喝上,正如同国人的盛情厚谊体现在吃喝上。

访问期间我们参加的由对方办的宴会,常常不如自助餐。往往是一道汤,一道大菜,再一道甜点便完事大吉。酒水若你稍稍谦让哼过一声“NO”,就再不会有人劝你。这方面,我们向以说假话为美德,嘴上拒绝的,往往是心里最想的,就像一个柔肠百结的女人。殊不知人家却是认死理的。认为你说的每句话都应该是对自己负责任的,别人除了尊重你的愿望,无权向你强加他的意志。对我们有些人劝酒的蛮不讲理,不管人家愿不愿意,不灌翻他几个誓不罢休,是很不理解的。

作上述的比较,并没有要认定西人比我们更文明、更有教养的意思。同样的,我们也似乎不应该按我们的《礼》的要求,认定西人“来而不往非礼也”。千差万别,归结起来都因为文化习俗不同而已。

事实上,西方文化是更重形式,有时候甚至是更刻板、更繁文缛节的。

我们到卑尔根市的当天,从机场乘小车跑一个多小时进了市区,行李还没有放下,副市长领着一帮官员在一家饭店为我们举行欢迎仪式。在一间餐室外的起坐间里,主人们笔挺地站着,我们也只好奉陪。先是一个个介绍,接着是一个个致词,然后又是一个个介绍该市各方面的状况,就这样足足站了将近两个小时,直站得我们这些又是飞机又是汽车连续奔波了大半天的客人腰酸背痛头昏眼花。手上端的一杯咖啡早已是透心凉。总算交代完了,以为要让我们进里面的餐室就座用膳(当时已是晚上九点了),主人却说,现在大家可以坐下来喝咖啡、自由交谈,然后再去预订的宾馆,各自用晚餐。正式的欢迎宴会在明天晚上举行。

真让人啼笑皆非。但仔细想想,人家有人家的道理,一是一,二是二,桥归桥,路归路,决不拖泥带水。虽然在我们看来似乎欠些人情,但是实在。形式有时候就是内容。形式得很充分了,内容有时候反而可以忽略。比如,欢迎宴会是一种尽地主之谊的形式,同时也就是内容。把一道二道菜做得讲究,客人足以饱食就行了,弄出二十道、三十道来,并没有改变形式的实质。满汉全席一百多道菜,是摆皇家的谱。摆谱当然是形式,只是太夸张太虚张声势了。而中国历代专制统治者对虚张声势总有种癖好,以至奢侈得不惜穷尽国力。

这就不能不让我们感慨西人的务实。这务实还表现在其他的许多方面:北欧国家是在全球名列前茅的富国,人均收入数万美元,所有人的生老病死政府都承包了。生个小孩政府还要另外补贴上万克朗;一个月上千克朗的牛奶费一直发到这孩子18岁成年。国家可谓富得流油。但我们在北欧住过的所有宾馆,包括挪威的皇家饭店,瑞典闹市区的埃斯布拉纳德旅馆这样的百年老店,均没有像国内星级宾馆那样牙膏牙刷梳子拖鞋甚至鞋油提供得一应俱全。桌子上供客人记事的圆珠笔也用细绳固定,不可以带走。打外线电话,话费昂贵得吓人。餐厅里的牙签,一人一支,是根不到一寸长的极窄的薄木片。这样的宾馆服务,似乎并不期望你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他们这样做,据说是为了环保。但我更愿意认为是精于算计。因为这些地方很容易出现无谓浪费的漏洞。当然作为旅客,我还是喜欢我国的宾馆。据说我国宾馆服务采用的是日本模式。看来,东方文化的人情味到底还是有它的魅力的。即便如此,也并不等于说西人的务实就一无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