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边走边想
13004500000023

第23章 为落寞名流一叹

日前到外地公差,遇到同行友人C君。问及近况,C君满脸苦相。原来,C君最近有则千字文参加某报征文赛,评奖的时候,评委中一位名流专门指定预选篇目中C君的一篇说该篇不能评奖,原因是该文有一段文字有影射他本人的嫌疑。该名流的气显然憋了很久的,说话时颇有喷泄之势:“有话就说嘛,动不动就写成文章!”这倒使其他的评委愕然:作家的文章,不就是作家的说话么!即便写文章不等于说话,你又有什么权力让别人只准“说话”不准“写文章”?就因为你是名流?这不是十足的霸道么!

C君是个耿直的人,他自己也承认,他向来对该名流的确没有好感。他厌恶该名流的缘故颇多,比如:他觉得该名流不过以二丑表演成名,以插科打诨的同义词堆砌做幽默秀,哗众取宠,招摇过市,以此领导文坛标新立异的潮流,却难以掩盖其思想及才情的贫乏,实与艺妓无异;又比如,他觉得该名流一心想当青年导师,拉扯出几个三流角色跟在屁股后头打转不算,一旦发现有真货色的青年冒头,便以居高临下之势褒奖之,似乎该青年天生是他的得意门生。却可惜并没有什么人买他的账,他从此也就记恨在心;再比如,多年来,该名流一面喋喋不休地痛说自己这一辈子怎样的被人革命,一面革起别人的命来毫不留情,且行径邪恶。天下谁也不能碰他一根毫毛,一旦出了个敢说皇帝没穿衣服的,他便立刻严肃了脸,抓辫子,打棍子,扣帽子,写文章(也不是“有话就说”)把人家骂个狗血喷头——借贬低名人出名啦,背叛恩师的小人啦,甚至连人家单身也成了他诅咒的口实,“力必多过剩”啦之类。言语十分下流,实在大失水准。流风所及,一些捧他大腿的泼妇无赖者流也依仗他的气焰,在地方团体寻衅闹事。

C君和我一样,在文坛上算不得什么角色,属于不入流的那一类。颇自觉地极少在场面上走动,与那位名流更是远隔千山万水,平日向无来往,实在是八竿子打不着边。他那则千字文的材料,也是道听途说来的,当时并不知道主角是那位名流。那文章也并无锋芒,只不过是对同行的一种规劝。大意是请某些官场上失意的同行不必把做官的风光太当回事,文章千古事,为官一时荣云云。“天地良心,真是一番善意啊。却没有想到会把一位自以为是泰斗的名流气成那样,连一个外省穷酸小文人也不肯放过。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此外,即便说了名流的不是,就犯禁了么?评奖的条件中是否有这一条呢?自然那则千字文未必就是锦绣文章,即便不得罪名流,也未必能评上奖。但该名流以自己是否被影射作为否决理由,而不管持论是否有道理,这怎么让人服气呢?”

听罢我不禁拍案大笑:不就是没有得到一张报纸上的一个栏目办的奖么,至于言祸么。

C君说:得罪名流了啊。

我说:看你也不是个攀龙附凤的人么。名流可以不让你得奖,他可以砸你饭碗么?我们这类小人物,饿不死就行,夫复何求?

继而我便管不住自己的人之患,好为人师,对C君谆谆善诱,开导者三:

其一,如今流行的是非标准是:凡对我好的就是好,对我不好的就是不好。这标准不是我发现的,建议C君看看今年第九期(或是第十期?)《热风》杂志上韩小蕙女士的文章。写文章自然一样。你说人家好,人家就说你好,你说人家不是,人家就说你不是。如果这“人家”是名流,其他人也就都会跟着名流说你不是。这正应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千古常理。你有什么想不通的?

其二,做一个名流,不堂堂正正地“有话就说”,也不“写文章”,却背地里利用“名流”身份对一个根本对自己构不成任何威胁的无名小卒一再使坏,这是很卑鄙的。这样的名流自甘卑鄙,你蔑视他就行了,气他什么。

其三,听了C君的故事,我的同情倒不在C君,而在该名流。名流的气度倘如此促狭,名流就会当得很累,老得愈快了。美人迟暮,英雄末路,原本也可以有一番悲壮情怀的。多少曾经天才横溢、而今德高望重的名流,功成身退,淡泊处世,其高风亮节令后生晚辈敬钦仰慕,令利禄之徒丑态毕现,终究成为一代宗师、百世楷模。也有另一种路数,就是年纪再大也似乎活不明白,永远充满了悍妇般的激情,不甘寂寞,争名逐利,却又力不从心,才不服众,终至露出卑劣小人的歹毒来。以我远在穷乡僻壤的有限见闻,对这类名流的功德也略知二三:或人老不服老,连连有“史诗”发表,无论是为搂钱还是为撑门面,到底写字的精神可嘉。只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不知羞惭地模仿时髦文学小青年的作派,自说自话地又是研讨,又是受奖,闹得沸沸扬扬,就让人觉得有些不得体了。看了这般热闹,有位文科大学生跟我说笑话:曾有名言称“文学可以是大便”,如今这类名流倒真是身体力行了。只怕是要多少服点黄连素才好。虽是毛头小子的偏激之论,多少反映了对名流自我炒作的反感。已经是名流了,再炒作也不过仍是名流,非要炒成超名流不可么?“超”了名流,那是什么呢;或团体换届,没有得到期望的位置,便气恨难平,到处宣布从此誓不与该团体来往。后来该团体又要换届了,听说有几位耆宿大贤龙体欠安,要空出交椅了,这类名流的跑动又勤快起来,原像只老公鸡一样昂然的高贵的头又低了下来,到处哈腰握手。先前的离骚遂抛到九霄云外;或有官职时,高视阔步,意气洋洋,自不待吹。及至官场失意,仍不肯放下架子,没有官场威风可以显摆了,便极力寻找别的心理补偿:诸如一旦见人,便唾沫四溅地告知自己的日程是如何之繁忙,一连出了几趟国,彼国接待规格是如何之高,某某“长”原是不见人的,听说他来即破例奉陪,宴席更是匪夷所思,酒里放了金粉,等等。让人听了,直觉得他在故意暴露“皮袍下藏着的小来”。以人们对名流的一般理解,即便炫耀,也断不至于如此浅薄直露、俗不可耐的。

这样的名流,吓人是吓不了了(即便有一天真的坐了团体头几把交椅,甚至如愿以偿地进了梦寐以求的国家级),让人生气让人生厌倒是有一点的。但我更多的感觉是:让人怜悯。

小说写得无聊的时候,我也说过一些扯淡的话,比如在《文学自由谈》上光是“关于作家”的话题就写过六则不咸不淡的文字,其中自然也难免有开罪名流的地方。我也晓得,臧否年长于自己的老者,是有失厚道的。即便这老者怎样的不自重、不检点;臧否位高势大的名流,更是有风险的。即便这名流怎样的道貌岸然、迹近绅士。但我心里很坦然踏实。因为一,我并无中伤损人之心,同操文字生涯,同行相惜罢了;二,我相信,凡名流,即便品性不一定怎样高,智商总不会太低的。

C君苦笑道:那是你,你比我命好。

我说,我的命无所谓好不好,倒是个操心的命,偶有感触,便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总希望于朋友乃至于社会有益。只是常常免不了天真,不知道有些人是只认药的“苦”不认药的“良”的,即便早过了六十,耳也是顺不了的。让人只能为之扼腕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