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边走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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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洪崖读韵(2)

这一往昔辉煌的文明,打破了“商文化不过长江”的论断,更使得江西在汉代以前是荒蛮之地的说法画上了句号。

商代已经是文学的“信史”时代。商代已经有了“玄鸟生商”的颂歌:“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是日神和河神女儿婚姻的结晶,是一个“人”,也是一个部族。太阳和河水是人类的父亲和母亲。

商汤革命成功,刻下盤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人类在文明的旅途上,总是不免顾盼流连,逡巡寻觅,瞩望那些最悠远最深邃的岁月,那些烟云过后早已宁静的角落,以便让烦躁的心灵端坐、守望和聆听,穿越时间的隧道,感悟历史的启示。

站立在斋山遗址这片寂寞的树林中间,我想起《盘庚》的“若网在纲,有条不紊”;“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若乘舟,汝弗济,臭厥载”,“人维求旧,器非求旧,维新” 。

现代语言隐退。我轻柔地抚摸陶片斑驳的身体,饕餮印纹是它默诵典雅的古歌。陶片越过千年古道微笑如霞,穿过我风干已久的灵感,在灵魂的最深处成为一种芳香。我想象着陶片在遥遥岁月中,怎样等待着一双知己的眼睛。想象当时的人们怎样在大湖岸边盘桓:晨曦初露,湖水被汲起,有残星在波纹上轻跳,叮叮咚咚的滴水绵绵不绝,细细密密的软泥从指缝渗出。泥土终于等来了一个凤凰涅槃的机遇。它被一双双坚硬或柔软的手抚摩、捏揉,缠绵而持久。在与水的磨合调和中,饱经风雨而日渐僵硬的身体,被温情的手掌注入暖流。然后,古树的柴火在古窑里风化激情。每一块泥土都等待过裂变的时候,却不是所有的泥土都有这样的幸运。于是,一个生命被创造。于是,人们对酒当歌,苍老的舞蹈掠过 荒凉和寂静。

一切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

我注视陶片,重温着一段重生的历史。先知镌刻下的铭文咒符,寄宿着远古的灵魂,三千年的风沙掩埋,三千年的冰雪侵蚀,苍黑一如当初。我长久沉浸在江南商代人日常的生息图景的触摸与想象之中。我知道,一定还有些什么,是几千年无法流传的浪漫,这斑驳的身躯,承纳了几千年的悲喜。幻梦和巫术,诡异的文字和迷惑人心的歌声,古老的咒语以及原始的图腾,成为陶器上的精美图案。

在岁月的流逝中,古陶深藏一种慑魄的力量,一种神秘的韵律,像一双双幽幽的眼睛与你对视,让你不由得怦然心动。

我们的祖先用手指与泥土交谈,将他们的灵魂通过烈火的催生熔铸成永远的生命。那一只只生灵闪着点点光焰,带着远古部落的印记、泥土的鲜腥,用充满生机的野性呐喊,传导出历史脚步的轰鸣,在烈火的洗礼中伴随着民族从远古走进现代文明。

找寻陶片,就是找寻自己的先辈,自己的故乡,自己的历史。

站在古老的土地,抚摸着一片片粗粝的古陶,每一片都是那么的不一样,每一片都蕴含了太多的故事,显现时间的质感,透露大地最初的气息,让人思考关于历史与生命的价值与虚无。古陶在大自然的风雨中,经受千年的沉寂,有了永恒的生命,成为永远的艺术。它们在这片大地上,在不同的年代,被一双双不同的手制作,而后又被一双双手所抚触,给人们带来思索,关于时间、道德与文明。

一切的一切,或许只是一个漫长或者短促的过程,所有在历史中曾经闪耀过的浮华,曾经有过的苦痛,都会回到它们的初始,然后等待着,被风吹散,被人寻找,被重估价值。

这几千年前的古陶,是童话,是艺术,是祖先灿烂创造绽放的花朵。祖先肯定有过无奈,有过满足,更有过不甘无奈和不安满足的心情。这些陶片就是明证。发明创造出从来没有过的东西,是了不起的大事,指南针是这样,火药是这样,纸张是这样,古陶更是这样。自古以来人类发明创造的系列中,古陶应排在首位。它的出现远早于其他发明创造,它为人类带来的实际效果和对后世的深远影响,都说明着它是所有现代技术的源头,可以说,如果人类至今还没有陶,那么,至今也不会有电子计算机。

这几千年前的古陶,是生命,是音乐,那些灵动的流线的波纹,是祖先临摹石头、树叶、竹枝的指纹,是他们击打各种器物、男女欢唱的音韵的记录。于是,有了甲骨文,青铜器,有了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元曲……

人类从凿石取火,茹毛饮血的时代,走向渔歌唱晚,耕作晨昏的时代,走向转瞬万变、信息如梦的时代,经过多么漫长的岁月?尽管历史的脚步蹒跚踯躅,生命之旅布满荆棘泥泞,但时代不可逆转地行进,人类每时每刻都在与历史告别,把一切抛在身后。而精神是历史中悠长的风声,永恒而邈远。灰飞烟灭,生命凝固,斋山沉寂,远古的先知在寂静的时光中独处,留下一个历史断层。后人们则裹挟二十四卷浩繁青史,冲荡皇天后土,吞吐八荒,开创自己的时代,以无愧于先人,无愧于这片曾经辉煌的土地!

已经是二十一世纪的五月下旬了。在湖云斋山的树林里,我被三千年前陶片的朴拙、厚重以及它的人间气息所吸引。人们对泥土抱有坚信和渴望,即便是破碎的古陶片也会获得浑圆。一定会有一个新的开始。它将带着伤疤与裂纹再入轮回,在现代人的创造中成为又一个传奇。

颇有意味的是,这些陶片埋藏的地方正是生长著名的湖云珍珠的地方。现代人对珍珠的迷恋,使他们对远古的陶片也许不屑一顾。陶片与珍珠的对峙,在咫尺之间凝固着,数千年的时间也便弯曲在那些优美的弧度里。

追寻鹤故乡

深冬的早晨,我跟随几位环保工作者向鄱阳湖出发,去观赏越冬的鹤群。

鄱阳湖,中国第一大淡水湖,上吞五水而下纳长江,大气磅礴乃波动日月。这里是云的故乡,水的故乡,生命的故乡,神话、英雄和诗歌的故乡。

是鹤故乡!

雾漂浮,早霞的纤手撩开朦胧的面纱。天边,山是一抹淡淡的烟痕。星星般的船在似乎没有边际的湖面闪光。晨牧的牛群打着响鼻,快乐地泅过小河。风吹着呼哨,在隔年的芦苇丛上掀起涟漪。浅浅的水边,有鱼跃动,深深的枯草里,花已绽放。生命萌动的气息四处弥漫。

鄱阳湖是有冬天的,只是冬天如此短暂。一年里这个最后的季节还没有走开,下一年的春天就迫不及待地来了。

近二十年来,鄱阳湖自然保护区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候鸟来此越冬。在这些候鸟中,最为珍贵的是白鹤。

鹤之于中国,同龙凤龟蛇一样,是一种文化和精神的载体。鹤舞和鸣,是太平安宁的祥瑞;松鹤延年,是生命健旺的象征;鹤立鸡群,是精神品格的高扬;延颈鹤望,是有信有义的典范;鹤有盛德,是知恩图报的君子。鄱阳湖当地有一渔民与一鹤终生相守,渔民年迈故世,鹤竟日夜哀鸣,绝食而亡。乡人感其义,将其与渔民合葬。常言形容恶人如同禽兽,其实,论仁义之心,像鹤这样的禽,未必不在好人之上。春秋卫国懿公就曾对鹤赐以品位俸禄:上者食大夫俸,次者食士俸。

令人叹息的是,由于野蛮捕猎以及盲目开发造成的生态破坏与污染,鹤竟一度杳然。作为一个有六千万年历史的鸟类“活化石”,它早被世界有关组织记录在濒危物种的“红皮书”里。八十年代初期世界鹤类基金会统计的数字仅为320只白鹤标本。此后很多年就再没有见到它的踪迹。“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这是怎样遗憾的一件事。

然而,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统计资料出现了鼓舞人心的数字:1980年,鄱阳湖发现白鹤91只;1983年增至450只;1988年为1482只;1989年达2653只,占世界白鹤总数的95%以上。世界重又见到白鹤轻盈优雅的倩影,重又听到白鹤高亢嘹亮的和鸣,和平与吉祥重又振翅翱翔,安宁与快乐重又翩翩起舞。世界野生生物基金会、国际自然和自然资源保护联盟、国际鹤类基金会、亚洲湿地调查局等国际组织,以及美国、日本、澳大利亚、英国、瑞典、加拿大、韩国等国家和港澳台地区的专家、学者、记者,以及中国各地、世界各地的旅游者成群结队,纷至沓来,为白鹤组成的庞大的鹤群踏浪击空的舞阵和声闻四野的合唱所震慑并且陶醉。

鄱阳湖保护区集中了这样巨大数量的白鹤,有许多近似神秘主义的解释。总面积33.6万千亩的保护区位于北纬29°05′—29°15′线上,在北纬30度左右的地球神秘带内,这其中有许多留给人类的未知空间。一对日本夫妇结婚15年,未能生育。1986年,夫妇同来保护区观鸟,竟在此期间受孕,十个月后,生了个儿子,日本人认为,他们得到的是仙鹤的灵气。地球上,类似鄱阳湖保护区这样的地质地貌并非一处,但95%以上的白鹤聚集到鄱阳湖保护区,连一贯在印度、伊朗等国越冬的白鹤也见异思迁,飞奔而来。从上世纪80年代初期发现的几十羽,到本世纪以来的几年,来鄱阳湖越冬的白鹤最高纪录已经超过四千羽。几乎全世界的白鹤都来了。铺天盖地地来了,不远万里地来了,给科学主义者和神秘主义者留下同样多的谜团来了。

原因其实是显而易见的:

多少年来,热爱自然保护事业的人们一直在不知疲倦不知停歇地努力,把最多的心血和汗水、最深的喜悦和伤心、最大的期待和失落,都交给了湿地,交给了鄱阳湖,交给了候鸟保护区。那么深的苇丛,那么远的湿地,那么泥泞的沼泽;茫茫雪野,漫漫荒滩,孤独的地窝子和被遗弃的船;饿一整天,冻一整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翻过船,撞过车,伤残了肢体。在风里,在雨里,在冰雪里,寻找和坚守。轻轻的,静静的,默默的,谛听和守望。

整个鄱阳湖区大自然的守护者成为庞大族群,生态事业成为社会事业。

守护鹤,守护美,守护圣洁,守护天使的家园!

守护鹤,就是守护人类自己;守护天使的家园,就是守护人类自己的家园。

让透明的湖水没有血腥;让透明的天空没有硝烟;让贪婪和暴戾远离净土。

让世界充满爱。

于是才有了“鹤鸣九皋,声闻于天”;于是才有了世界惊叹的“中国第二长城”;于是才有了整个地球独一无二的“鹤的王国”。

鄱阳湖保护区由九大湖泊组成。这些湖泊地势低平,属典型的过水性湖泊。冬春枯水季节水落滩出,形成泥地草洲,成为水陆交替的湿地,为白鹤等珍禽候鸟准备了适宜的越冬栖息地。这片湿地是如此广阔,九大湖泊的直径差不多都在数公里至十多公里,原住的居民全部迁出,把祖辈留下的福地完全让给了自然的精灵。湖区由于周期性的水涨水落,动植物资源极为丰富,成为候鸟的“粮仓”。因为没有工业污染,水质极为优良,且冬无严寒,极少结冰,有洁癖的白鹤因此可悠游自在地栖息。

我们一行据于湖边的一个制高处,世界野生基金会主席,英国女王的丈夫菲力普亲王曾在这里站立。他们一行当年不顾风寒雨雪,在保护区9个湖泊之间频于跋涉,孜孜探究白鹤的活动起居规律。

而今展开在我们眼前的,是无边飞扬的大雪一样的鹤群。

长羽临风,翩跹而来;长喙含云,吟哦而来;长跖踏浪,高蹈而来。

仙子一样的尊贵,处女一样的纯洁,士大夫一样的优雅。

阳光温柔而轻盈,漫天是惊心动魄的鹤舞;辽阔明亮的湿地,镜子般地反映着万千灵动的倩影。

还有守护者纵横交错的深深脚印。

谁有最虔诚的信念和行动,谁就会得到最慷慨的报偿。

鹤牵动了善良的心灵,善良的心灵召唤了鹤。人们的努力证明:人类的博爱,才是真正的鹤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