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边走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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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成长的女孩

——重庆故事

我的最常用的字典里,至今夹着一片十几年前的长江红叶……这样开始我的这篇短文,好像是开始一个老套的故事。但却是事实。

那年我在上大学,一家出版社让我参加他们举办的长江笔会。船上没有别的去处,晚上的安排之一就是舞会。

她的出现好像是在第二天晚上,整个舞会一亮:个头略高,结实而健康,一张月亮似的脸,目光闪闪。许多人一下子拘谨起来,换了两支曲子,居然都没有人去邀请她——美有时候真会是一种压力。我觉得没有理由让这样的女孩以为被冷淡,便鼓起勇气向她走去。

是一支慢节奏的曲子。

我忽然没有了意识。若有所思地移动着,仿佛在梦里,仿佛从远古跳来,一直要跳到地老天荒。

一曲终了,我才想起该问她点什么,却响起了劲舞的曲子,说话不方便,灯光也骤然暗下来。等我辨认清楚,她已离去。

我走到舞厅外面,凭着船舷的栏杆发怔。对面是一个沙洲,长满了树和草,上面悬着黄黄的月亮。月色变幻着柠檬黄的无袖裙,浓密的长发,闪闪的大眼睛。江水无声地涌流。那一刻,我对“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有一种异样的体会。

次日下午,船到奉节,我们一大帮人气喘吁吁地爬上天梯似的码头。我徒劳地在人丛中张望,没有我想见到的影子。这趟从武汉出发的班船的终点是重庆。船很快就离开了码头,在江中间留下一缕轻烟,那就像我无法抓住的指望。

没有想到,第二天,在我们昨天上岸时已经走过的城门洞口,她忽然出现了。当地文化部门派了几个女孩来给我们导游。其中有她。她穿得比在船上朴素,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我精神一振,一切重又变得明媚。这一次我才看清楚,那个城门叫“依斗门”,有49级台阶。

那天的日程是游览白帝城、古栈道和夔门石刻,但我留下的最深印象是和这女孩的谈话。

她叫小静,家就在奉节,那一年19岁。高中毕业,父亲让她顶替自己上了绞滩站,绞滩站的工作就是把滩下被急流阻遏的船牵引上来。她今天是跟着那几个被派来导游的女孩来玩的,她们是中学同学。

她工作的那个绞滩站在离奉节很远的上游。那里,庄稼地像碎布一样挂在山壁。山上香火一样细的炊烟下的村庄,曾经出过一个少见的美女。很多年前,几个勘测工偶然经过那里,看见她都吃了一惊,把她当作巫山神女的化身。此后便不知有多少人不辞劳苦,爬山越岭去看她。多少年后,人们见到的是一个坐在茅屋门槛上的蓬头垢面的女人,神色痴呆,干瘪枯槁,膝头上躺着一个皮包骨头的伢子。

假使在地方上没有特别的门路,航道工子女就业就只有三个工种:绞滩站、航标站、信号台。最苦的是绞滩站。

站上只有她一个女孩。师傅们没有事就喝酒,喝得天昏地暗,沙哑着喉咙狂喊乱叫。在空寂的峡谷里,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会被吵扰。她有一天早起开门,看见门外的走道上躺着师傅,烂醉如泥,装酒的瓦罐歪倒在一边。站上的狗伸着长长的舌头,不停地舔他的脸。他抬手抹一把,咕哝说:“搞啥子么,莫耍。”又接着昏睡。

这帮人很野,却对她好。都把她看做自己的女儿或妹子,好吃的都让着她,干重活总让她歇着。那年中秋,上级干部慰问,到了下面30公里的信号台,再不肯上来,打个电话就想了事。站长接电话的时候,她正在旁边,她把话筒抢过来,尖声尖气地对着话筒喊:

“是不是你们的船上不了滩,要不要我们绞上来?”

那帮人只得上来。站上拿得出来招待的就只有辣子、柘菜、鱼干、烧酒。他们奈何不了一个女孩。

绞滩站的工作是有危险的。她这次就是护送一个受伤的师傅去了武汉的医院:牵引大货船的钢缆突然断了,抽回来一下打中了师傅的肩膀,要是打到脑壳上就没命了。以前真的有过一个师傅被削掉了半边脑壳。

“知道舒婷吗?”

我忽然问。不知为什么,听她说那些,我的心隐隐作痛。

“知道的。”

“一定读过她的《神女峰》了。写得真好是吧,让别人没法再写。”

“就像李白和崔颢。”

“你原来很懂的啊。”

她笑起来:

“我懂个啥子,老师讲的。”

“喜欢文学吗?”

我认真地问。

她很厉害地笑起来,末了说,她只是喜欢胡思乱想,不过从小到大许多老师都说过她有写作的才华呢。

“那你写了没有呢?”

“会让你笑话的。”

说着她又笑起来。

我觉得她就是一首诗。

那一天过得特别快。晚饭后,她又跟着那几个白天给我们导游的女孩来我们住的地方送行,我们第二天去巫山。那个晚上她很少说话,只告诉我,她明天也要离开奉节,回绞滩站。她带给我一张上级主管局办的报纸,上面果真有她写的一篇散文:

“儿时的我,每遇下雨,总爱趴在窗口,静静地看那变幻莫测的天宇中落下来的雨。

“那飘逸的雨,滋润散发馨香的花草,洗沐葳蕤的树木,荡涤繁华的城市,这些情景固然可爱,但那赋予我无尽的遐想,最吸引我童稚的好奇心的却是那融入江中的雨。

“江上的迷雾中,小雨纷纷扬扬地从苍穹落下,无声无息地没入江中,在江波上变成无数圆圈,曾有多少文人骚客赞美过浩浩荡荡的大江,讴歌过大江的抱负,大江的百折不挠的精神,可又有多少人,为那千百万小雨滴动情呢!

“‘千根线,万根线,掉进水里都不见。’虽然早已知道谜底是什么,但我仍不厌其烦的要外婆念。我从中得到多大的快乐呀。

“而今,我坐在窗口,孤独的绞滩站的窗口,看着小雨飘落,然后失去了自己。这是多么的不公平。

“小雨滴,它也是有蓝色的理想的呀。”

有些稚嫩,却是真情实感。

我抬起头去看窗外。夜色中隐隐约约的大山,夹着汹涌的江水,一直去往辽阔的蓝色大海。

两天前船上多彩而耀眼的灯光,悠扬而激越的音乐,舒曼而欢快的舞蹈,很近,又很远。

我想象着穿着工作服的她在绞滩站的样子。那工作服的宽大简单抹杀了一切妩媚。峡谷格外的凄清阴冷。江上细雨霏霏,无声无息。千根线,万根线,落进水里都不见。后面的山上,一个被看做“神女”的女人像鲜花一样枯萎。亿万斯年,有多少美丽的生命在深深的峡谷里自生自灭。

她的家跟同伴不在一块。告别出门,她独自踅进另外一条巷子。那条巷子很窄,迷蒙的月光照着青灰的矮墙和摇曳着草枝的屋瓦,显得格外幽深。她的孤单的身子后面,拖着孤单的长长的影子。没有雨,我却莫名地想起戴望舒的雨巷: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彳亍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

就像那个有着“丁香一似的颜色、丁香一似的芬芳”,“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之于戴望舒一样,这个偶然邂逅又匆匆分别的叫做“小静”的女孩之于我,也是一个忧伤而唯美的倩影。这倩影会像洞中的烛光引导我漫长的文学之旅。笔会结束回到学校,我写了小说《巫山有神女》,发表在那一年秋季的《青年文学》,受了感动的编者在小说后面写了这样一段话:

陈世旭离开了将军所在的小镇后,又把我们带到了长江峡谷的深处,用一支变得纤巧的笔,拨开了神女峰的迷雾,让读者领略巫山神女的风采并体验她的情感,理解她的追求,咀嚼她的欢乐、她的愁思和悲哀……通过它,作者在凭吊已经毁灭的美和正在消逝中的美……

我倒真是被编者的理解所感动。他是那么准确地把握住了我当时内心的感伤。

然而,小说就是小说。像长江一样奔腾流动的时间和生活却证明着,我的多愁善感不仅多余,甚至有几分可笑。

小静不知从什么地方看到了我的这篇小说。寒假前,我忽然接到她的字迹娟秀的信。信里说,她很惊喜我写了绞滩工,觉得我如果有机会应该真正的到绞滩站深入生活。信里夹着一片红得没有一丝瑕疵的枫叶,现在是他们绞滩站最美的季节,满山都是这样的红叶。

她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忧郁、那样需要悲悯。在长江上游深深的峡谷中,青春的生命连同满山的红叶,正像火一样燃烧!

我却一直没有机会去绞滩站。大约一年之后,我从她寄给我的新年贺卡上知道,她的工作有了变动:上级主管部门从最基层选拔优秀的青工充实机关,整条航道从绞滩站只挑上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她。因为她经得起磨炼,又有文学的才华。我很为她高兴。“也是有着蓝色的理想的”,“小雨滴”流出了峡谷,展开在她面前的生活的海洋广阔而灿烂。

我再没有见到过她。很多年,我虽然无所作为,却又总是忙忙碌碌。1998年,江西大水,重庆作协以最实际的方式给江西作协投以援手。这成为我在小静的家乡结识另一位新的“女孩”的最直接的机缘,这“女孩”便是重庆。她的传奇,她的苦难,她的向往,以及她后来的惊人的日新月异的变化,都是那样的吸引着我。此后只要受到参加文学活动的邀请,我都会欣然前往。

最初震动我的是她的山川形势,我感慨于她的巴人祖先雄视天下的想象和开拓的气魄;后来震动我的是她的民生的委靡,我感叹于她的一度曾是“陪都”的衰落和凋敝;而今震动我的是她的奇迹般的崛起,我惊异于她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几乎是转瞬之间出现的气势磅礴的繁荣。对自己的城市充满自豪的重庆作协主席黄济人问到我关于重庆的印象,我的回答是:

无论对于创造者还是对于享受者,重庆都是一个挑战生命力的城市。

成为直辖市的重庆,同时成为一位魅力十足的母亲,她以长江和嘉陵江为臂膀拥抱起一大群儿女。很自然的,在她身边,我也常常会想起多年前的那次长江笔会,想起小静,她就在这座城市。曾经磨炼过她的深深的峡谷,随着三峡库区的蓄水,许多绞滩站已经不复存在;挂在山壁上的庄稼地已经不复存在;香火一样细的炊烟下面“神女”像鲜花一样枯萎的贫穷的村庄,也因为大移民而不复存在。而一座崭新的现代化大都市则像高峡平湖出浴的神女,一层层涤去古老的污垢,一阵阵焕发新鲜的光彩,一天比一天更加雍容华贵,风姿绰约,仪态万方。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迴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

与屈原齐名的先秦才子宋玉也许不会想到,他的千古以来让无数人神魂颠倒的《洛神赋》,也可以成为他那时无幸得识的一座城市的写照。

同样使我欣慰的是,那一年,在小静寄给我的新年贺卡上,出现了她的单位和住宅的电话号码——这是非常明显的生活发展变化的标志。我给她去电话,话筒里不时响起清脆悦耳的童声。她告诉我,家很圆满:丈夫事业有成,儿子聪明健康。问她的工作,她略略迟疑了一下,似乎是无声地一笑,说她现在是一个单位的负责人。不无腼腆,不无羞涩,但我还是听出了语气里更多的成熟。她不再是那个遥远追忆中的女孩,那个想象中“冷漠,凄清,又惆怅”的倩影。她已经为人妻为人母,同时担负着社会的职责,平凡而自信地参与着历史的创造。

我面前站起两个成长的女孩:一个是小静;一个是重庆。作为母亲,小静和她生活的重庆一道走过岁月;作为直辖市,重庆和当年的小静一样年轻 。这座城市的命运,也是小静的命运;而小静的成长,也是这座城市的缩影。

衷心祝福你们!为你们的今天,和你们的未来!

冶力关的孩子们

——甘肃临潭行

去赤壁峡那天天气很好,早晨清冽的阳光刺眼地照着峰巅,使峡谷显得愈加深幽。赤壁峡是冶力关风景区的著名景点之一,属于丹霞地貌。深谷两边的万仞绝壁,或如屏风排列,或如古堡耸立,或如大佛颔首,或如巨龙盘踞。一行人进去,即被肃穆吞没。谷底的清流几近隐秘,但足以掩盖一行人的脚步声。于是连空谷足音也都不存。因其幽深,充满了神秘。当地人言之凿凿:逢大旱,将少女赤身供于赤壁峡半山腰的妖魔洞口,余者在山下顶礼膜拜,必有大雨降临。至今亦然。山真是有灵的!

却在不知什么地方响起歌声,那声音遥遥的,袅袅的,细细的,脆脆的,时隐时现。驻足四望,只有如画的群峰。那歌莫非是这些山、山上的树和树下的草唱的?要不,就真是山里的精灵唱的?

唱歌的是一群放羊的孩子。他们一直尾随着我们,争先恐后地想让我们注意,渐渐近了,到了我们中间,却又一律噤了口,像一群小羊似的挤成一团,背对着我们。偶尔有一个调皮的回头看一眼,马上就扭回去,然后就都缩了脖子,很厉害地抖动着肩膀,哧哧地笑。

我有些惆怅:无论是在国外还是在国内的旅游区,我都见到过穷困的孩子成群地追着围着磨缠着,要求施舍。

“接着唱吧,”我们喊道,似乎是作为一种交换,又说,“我们给你们照相。”

这些山里的孩子!忽然严肃起来,窃窃地商量一阵之后,歌声重又嘹亮地响起。一支接一支,都是些难度很大的歌:《向往神鹰》、《青藏高原》、《神奇的九寨》……但他们唱得一点也不吃力。他们的嗓音清亮得就像岩缝里涌出的泉水。

这些山里的孩子!衣裳很破旧,身体很瘦弱,临潭毕竟是国家级重点贫困县。但是他们骄傲。唱歌的时候,他们一直背对着我们,扭来扭去不让我们拍照。只让他们的歌声飞出人丛,直上晴空。故意问他们怎么学的歌,他们说都是老师教的,说完了又赶紧接着唱,好像怕耽误。他们是希望我们知道:他们学了很多,他们拥有很多,他们富有。

这些山里的孩子!我们返回的时候,他们一个一个羊似的跳过谷底的溪流,跑上那一面山坡,在一块巨大平整的岩石上齐刷刷地站成一排,扬起头,更大声地唱起来,送我们远去。现在,是他们面对着我们的背影。他们的歌声在群峰中间萦绕回荡,越传越远。我不时留恋地回头。我想,那歌声还会传得更远更远。冶力关的这些孩子,他们真是大山的灵魂,是大山的希望和未来。